第九十二回 陳經濟被陷嚴州府 吳月娘大鬧授官廳
「暑往寒來春復秋, 夕陽西下水東流,
雖然富貴皆由命, 運去貧窮亦自由;
事遇機關須進步, 人逢得意早回頭,
將軍戰馬今何在, 野草閑花滿地愁。」
話說當日李衙內打了玉簪兒一頓,即時叫了陶媽媽來領出賣了八兩銀子,買了箇十八歲使女,名喚滿堂兒上竈,不在話下。卻表陳經濟自從西門大姐來家,交還了許多床帳粧奩箱籠家火。三日一場嚷,五日一場鬧,問他孃張氏要本錢做買賣。他母舅張團練來問他母親借了五十兩銀子,復謀管事。被他吃醉了,往在張舅門上罵嚷。他張舅受氣不過,另問別處借了銀子,幹成管事,還把銀子交還將來。他母親張氏著了一場重氣,染病在身,日逐臥床不起,終日服藥,請醫調治。吃他逆毆不過,兌出兩百兩銀子交他。陳定在家門首,打開兩間房子,開布舖做買賣。逐日結交朋友陸三郎、楊大郎,狐朋狗黨,在舖中彈琵琶、抹骨牌、打雙陸、吃半夜酒,看看把本錢弄下去了。陳定對張氏說:「他每日飲酒花費。」張氏聽信陳定言語,不托他。經濟反說陳定染布去,剋落了錢,把陳定兩口兒攆出來外邊居住,卻搭了楊大郎做夥計。這楊大郎名喚楊先彥,綽號為鐵指甲,專一糶風賣雨,架謊鑿空,撾著人家本錢就使。他祖貫係沒州脫空縣拐帶村無底鄉人氏。他父親叫做楊不來,母親白氏。他兄弟叫楊二風。他師父是崆峒山拖不洞火龍庵精光道人,那里學的謊。他渾家是沒驚著小姐,生生吃謊諕死了。他許人話如捉影撲風,騙人財似探囊取物。這經濟問孃又要出二百兩銀子來添上,共湊了五百兩銀子,信著他往臨清販布去。這楊大郎到家收拾行李,沒底兒褡褳,裝著些軟斯金榆錢兒,拏一張黑心雕弓,騎一匹白眼龍馬,跟著經濟從家中起身,前往臨清馬頭上尋缺貨去。三里抹過沒州縣,五里來到脫空村,有日到于臨清。這臨清閘上,是箇熱鬧繁華大馬頭去處。商賈往來,船隻聚會之所,車輛輻輳之地。有三十二條花柳巷,七十二座管絃樓。這經濟終是年小後生,被這鐵指甲楊大郎領著遊娼樓,串酒店,每日睡睡,終宵蕩蕩,貨物到販得不多。因走在一娼樓館上,見了一箇粉頭,名喚馮金寶,生的風流俏麗,色藝雙全。問:「青春多少?」鴇子說:「姐兒是老身親生之女,止是他一人掙錢養活。今年青春纔交二九一十八歲。」經濟一見,心目蕩然,與了鴇子五兩銀子房金,一連和他歇了幾夜。楊大郎見他愛這粉頭,留連不捨,在旁花言說念,就要娶他家去。鴇子開口要銀一百五十兩,講到一百兩上,兌了銀子,娶到來家,一路上抬著。楊大郎和經濟押著貨物車走,一路上揚鞭走馬,那樣歡喜!正是:
「多情燕子樓, 馬道空回首;
載得武陸春, 陪作鸞鳳友。」
他孃張氏見經濟貨到,販得不多,把本錢到娶了一箇唱的來家,又著了口重氣,嗚呼哀哉,斷氣身亡。這經濟不免買棺裝殮,念經做七。停放了一七光景,發送出門,祖塋合葬。他母舅張團練看他孃面上,亦不和他一般見識。這經濟坟上覆墓回來,把他孃正房三間,中間供樣靈位,那兩間收拾與馮金寶住,大姐到住著耳房。又替馮金寶買了丫頭重喜兒伏侍。門前前楊大郎開著舖子,家里大酒大肉,買與唱的吃。每日只和唱的睡,把大姐丟著不去瞅睬。一日,打聽孟玉樓嫁了李知縣兒子李衙內,帶過許多東西去。三年任滿,李知縣陞在浙江嚴州府做了通判,領憑起身,打水路赴任去了。這陳經濟因想起昔日在花園中,拾了孟玉樓那根簪子,吃醉又被金蓮所得,落後還與了他收到如今。就把這根簪子做箇見證,把物趕上嚴州去,只說玉樓先與他有了姦,與了他這根簪子,不合又帶了許多東西,嫁了李衙內,都是昔日楊戩寄放金銀箱籠,應沒官之物。那李通判一箇文官,多大湯水?聽見這箇利害口聲,不怕不教他兒子雙手把婆奉與我。我那時取將來家,與馮金寶又做一對兒,落得好受用!正是:
「計就月中擒玉兔, 謀成日裡捉金鳥。」
經濟不來到好,此這一來,正是:
「失曉人家逢五道, 溟泠餓鬼撞鍾馗。」
有詩為證:
「趕到嚴州訪玉人, 人心難忖是石沈;
侯門一旦深如海, 從此蕭郎落陷坑。」
卻說一日陳經濟打點他孃箱中,尋出一千兩金銀。留下一百兩與馮金寶家中盤纏。把陳定復叫進來看家,并門前舖子發賣零碎布疋。與他楊大郎,又帶了家人陳安,押著九百兩銀子,從八月中秋起身,前往湖州販了半船絲綿紬絹,來到清江浦江口馬頭上,灣泊住了船隻。投在箇店主人陳二店內,夜間點上燈光,交陳二郎殺雞取酒,與楊大郎共飲。飲酒中間,和楊大郎說:「夥計,你暫且看守船上貨物,在二郎店內略住數日。等我和陳安拏些人事禮物,往浙江嚴州府,看家姐嫁在府中,多不上五日,少只三日期程就來。」楊大郎道:「哥去只顧去,兄弟情愿店中等候哥到日,一同起身。」這陳經濟千不合萬不合和陳安身邊帶了些銀兩,人事禮物。有日取路逕到嚴州府,進入城內,投在寺中安下。打聽李通判到任一箇月,家小船隻,纔到三日光景。這陳經濟不敢怠慢,買了四盤禮物、兩疋紵絲尺頭,兩罈酒,陳安押著;他便揀選衣帽齊整,眉目光鮮,逕到府衙內前與門吏作揖道:「報一聲,說我是通判李老爹衙內,新娶娘子的親孟二舅來探望。」這門吏聽了,不敢怠慢,隨即稟報進去。衙內正在書房中看書,聽見是婦人兄弟,令左右先把禮物抬進來,一面忙整衣冠,道:「有請。」把陳經濟請入府衙廳上敘禮,分賓主坐下,說道:「前日做親之時,怎的不會二舅?」經濟道:「在下因在川廣販貨,一年方回。不知家姐嫁與府上,有失親近。今日敬備薄禮,來看看家姐。」李衙內道:「一向不知,失禮,恕罪恕罪!」須臾,茶湯已罷。衙內令左右把禮帖并禮物取進去:「對你娘說,二舅來了。」孟玉樓正在房中坐的,只聽小門子進來報說:「孟二舅來了。」玉樓道:「一二年不曾回家,再有那箇孟舅?莫不是我二哥孟銳來家了,千山萬水來看我?」只見伴當拏進禮物和帖兒來,上面寫著眷生孟銳。就知是他兄弟,一面道:「有請。」令蘭香收拾後堂乾淨。玉樓裝點打扮,伺候出見。只見衙內讓進來。玉樓在簾內觀看,可霎作怪,不是他兄弟,卻是陳姐夫:「他來做甚麼?等我出去,見他怎的說話?常言:『親不親,故鄉人;美不美,鄉中水。』雖然不是我兄弟,也是我女婿人家。」一面整裝出來拜見。那經濟說道:「一向不知姐姐嫁在這裡,沒曾看得。」還說得這句,不想門子來請衙內,外邊有客來了。這衙內分付玉樓管待二舅,就出去待客去了。玉樓見經濟磕下頭,連忙還禮,說道:「姐夫免禮,那陣風兒刮你到此處?」敘畢禮數,讓坐,叫蘭香看茶出來。吃了茶,彼此敘了些家常話兒。玉樓因問:「大姐好麼?」經濟就把從前西門慶家中出來,并討箱籠的一節話,告訴玉樓。玉樓又把清明節上坟,在永福寺遇見春梅在金蓮坟上燒布的話,告訴他。又說:「我那時在家中,也常勸你大娘,疼女兒,就疼女婿;親姐夫,不曾養活了外人。他聽小人言語,把姐夫打發出來。落後姐夫討箱子,我就不知道。」經濟道:「不瞞你老人家說,我與六姐相交,誰人不知?生生吃他信奴才言語,把他打發出去,纔乞武松殺了!他若在家,那武松有七箇頭八箇膽,敢往你家來殺他?我這仇恨,結的有海來深!六姐死在陰司里,也不饒他!」玉樓道:「姐夫也罷,丟開了手的事!自古冤仇只可解,不可結!」說話中間,丫鬟放下卓兒,擺上酒來,盃盤餚品,堆滿春抬。玉樓斟上一盃酒,雙手遞與經濟說:「姐夫遠路風塵,無事破費,且請一盃兒水酒。」這經濟用手接了,唱了喏,亦斟一盃回奉婦人,敘禮坐下。因見婦人姐夫長姐夫短叫他,口中不言,心內暗道:『這淫婦怎的不認犯?只叫我姐夫?等我慢慢的探他。』當下酒過三巡,餚添五道,彼此言來語去,說得入港。這經濟酒蓋著臉兒,常言:酒情深似海,色膽大如天。見無人在跟前,先丟的幾句邪言說入去,說道:「我兄弟思想姐姐,如渴思漿,如熱思涼!想當初在丈人家,怎的在一處下棋抹牌,同坐雙雙,似背蓋一般!誰承望今日各自分散,你東我西!」玉樓笑道:「姐夫好說。自古清者清,而渾者渾,久而自見。」這經濟笑嘻喜向袖中,取出一包雙人兒的香茶[1],遞與婦人,說:「姐姐,你若有情,可憐見兄弟,吃我這個香茶兒。」說著,就連忙跪下。那婦人登時一點紅從耳畔起,把臉飛紅了!一手把香茶包兒,掠在地下,說道:「好不識人敬重!奴好意遞酒與你吃,到戲弄我起來!」就撇了酒席,往房裡去了。經濟見他不就,一面拾起香茶來,發話道:「我好意來看你,你到變了卦兒!你敢說你嫁了通判兒子好漢子,不采我了!你當初在西門慶家做第三箇小老婆,沒曾和我兩箇有首尾?」因向袖中取出舊時那根金頭銀簪子,拏在手內說:「這箇物是誰人的?你既不和我有姦,這根簪兒怎落在我手裡?上面還刻著玉樓名字!你和大老婆串同了,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銀細軟,玉帶寶石東西,都是當朝楊戩寄放應沒官之物,都帶來嫁了漢子。我教你不要謊,到八字八金夏兒上和你答話!」玉樓見他發話,拏的簪子,委的他頭上戴的金頭蓮瓣簪兒,昔日在花園中不見,怎的落在這短命手裡?恐怕嚷的家下人知道!須臾變作笑吟吟臉兒,走將出來,一把手拉住經濟說道:「好姐夫,奴鬬你耍子,如何就惱起來?」因觀看左右無人,悄悄說:「你既有心,奴亦有意。」兩箇不由分說,摟著就親嘴。這陳經濟把舌頭似蛇吃燕子一般,就舒到他口裡,交他咂。說道:「你叫我聲親親的姐夫,纔算你有我之心。」婦人道:「且禁聲,只怕有人聽見。」經濟悄悄向他說:「我如今治了半船貨,在清江浦等候。你若肯下顧時,如此這般,到晚夕假扮門子私走出來,跟我上船家去,成其夫婦,有何不可?他一箇文職官,怕是非,莫敢來抓尋你不成?」婦人道:「既然如此,也罷!」約會下:「你今晚在府牆後等著,如有一個金銀細軟,打牆上繫過去,與你接了。然後奴纔扮做門子,打門裡出來,跟你上船去罷。」看官聽說:正是:
「佳人有意, 那怕粉墻高萬丈;
紅粉無情, 總然共坐隔千山!」
當時孟玉樓若嫁得箇痴蠢之人,不如經濟,經濟便下得這箇鍬鐝著。如今嫁箇李衙內,有前程,又是人物風流,青春年少,恩情美滿,他又抅你做甚?休說平日又無連手。這箇郎君,也早合當倒運,就吐實話,泄機與他,到吃婆娘哄賺了。正是:
「花枝葉下猶藏刺, 人心難保不懷毒!」
當下二人會下話,這經濟吃了幾盃酒,少頃,告辭回去。李衙內連忙送出府門,陳安跟隨而去。衙內便問婦人:「你兄弟住那里下處?我明日回拜他去,送些嗄程與他。」婦人便說:「那里是我兄弟,他是西門慶家女婿。如此這般,來抅搭,要拐我出去。奴已約下他,今晚夜至三更,在後牆相等。咱不好將計就計,把他當賊拏下,除其後患如何?」衙內道:「叵耐這廝無端!自古無毒不丈夫,不是我去尋他,他自來送死!」一面走出外邊,叫過左右伴當心腹快手,如此這般,預備去了。這陳經濟不知機變,至半夜三更,果然帶領家人陳安,來府衙後牆下,以咳嗽為號。只聽牆內玉樓聲音,打牆上掠過十條索子去。那邊繫過一大包銀子來。原來是庫內拏的二百兩贓罰銀子。這經濟纔待教陳安拏著走。忽聽一聲梆子響,黑影裡閃出四五條漢,叫聲:「有賊了!」登時把經濟連陳安都綁了,稟知李通判,分付:「都且押送牢裡去,明日問理。」原來嚴州府正堂知府姓徐,名喚徐崶,係陝西臨洮府人氏,庚戍進士,極是箇清廉剛正之人。次日早升堂,左右排兩行官吏。這李通判上去,畫了公座,庫子呈稟賊情事,帶經濟上去,說:「昨夜至三更時分,有先不知名,今知名賊人二名陳經濟、陳安,鍬開庫門鎖鑰,偷出贓銀二百兩,越牆而過,致被捉獲,來見老爺。」徐知府喝令:「帶上來!」把陳經濟并陳安揪簇採擁,驅至當廳跪下。知府見年小清俊,便問:「這廝是那里人氏?因何來我這府衙公廨夜晚做賊,偷盜官庫贓銀數多,有何理說?」那陳經濟只顧磕頭聲冤。徐知府道:「你做賊如何聲冤?」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:「老先生不必問他,眼見得贓證明白,何不加起刑來?」徐知府即令左右拏下去打二十板。李通判道:「人是苦蟲,不打不成。不然,這賊便要展轉!」當下兩邊皂隸,把經濟、陳安拖番,大板打將下來。這陳經濟口內只罵:「誰知淫婦孟三兒陷我至此,冤哉苦哉!」這徐知府終是黃堂出身官人,聽見這一聲,必有緣故,纔打到十板上,喝令:「住了!且收下監去,明日再問。」李通判道:「老先生不該發落他,常言:『人心似鐵,官法如爐。』從容他一夜不緊,就翻異口詞。」徐知府道:「無妨,吾自有主意。」當下獄卒把經濟、陳安押送監中去訖。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,即喚左右心腹近前,如此這般:「下監中探聽經濟所犯來歷,即便回報。」這幹事人假扮做犯人,和經濟晚間在一〈扌匣〉上睡,問其所以:「我看哥哥青春年少,不是做賊的。今日落在此刑憲,打屈官司!」經濟便說:「一言難盡!小人本是清河縣西門慶女婿。這李通判兒子新娶的婦人孟氏,是俺丈人的小,舊與我姦的。今帶過我家老爺楊戩,寄放十箱金銀寶玩之物來他家,我來此間問他索討,反被他如此這般欺負,把我當賊拏了,苦打成招,不得見其天日,是好苦也!」這人聽了,走來退廳,告報徐知府。知府道:「如何?我說這人聲冤叫孟氏,必有緣故。」到次日升堂,官吏兩旁侍立。這徐知府把陳經濟、陳安提上來,摘了口詞,取了張無事的供狀,喝令釋放。李通判在旁邊不知,還再三說:「老先生,這廝賊情既的,不可放他!」反被徐知府對佐貳官儘力數說了李通判一頓,說:「我居本府正官,與朝廷幹事。不該與你家官報私仇,誣陷平人作賊!你家兒子娶了他丈人西門慶妾孟氏,帶了許多東西,應沒官贓物,金銀箱籠來。他是西門慶女婿,逕來索討前物。你如何假捏賊情,拏他入罪,教我替你家出力?做官養兒養女,也要長大!若然如此,公道何堪!」當廳把李通判數說的滿面羞,垂首喪氣而不敢言。
陳經濟與陳安便釋放出去了。良久。徐知府退廳。這李通判回到本宅,心中十分焦燥。夫人便問:「相公每常退衙,歡天喜地;今日這般心中不快,何說?」那李通判大喝一聲:「你女婦人家,曉得甚麼?養的好不肖子!今日吃徐知府當堂對眾同僚官吏,儘力上數落了我一頓,可不氣殺我也!」夫人慌了,便問:「甚麼事?」李通判即把兒子叫到跟前,喝令左右:「拏大板,氣殺我也!」說道:「你當初為娶這箇婦人來家,今是他家女婿因這婦人帶了許多裝奩金銀箱籠,口口聲聲稱是當朝逆犯楊戩,奇放應沒官之物,來問你要。說你假盜出庫中官銀,當賊情拏他。我道一字不知,反被正宅徐知府,對眾數說了我這一頓!此是我頭一日官未做,你照顧我的!我要你這不肖子何用?」即令左右,雨點般大板打將下來。可憐打得這李衙內皮開肉綻,鮮血迸流。夫人見打得不像模樣,在旁哭泣勸解。孟玉樓又在後廳角門首,掩淚潛聽。當下打了三十大板。李通判分付左右:「押著衙內,即時與我把婦人打發出門,令他任意改嫁,免惹是非,全我名節。」那李衙內心中怎生捨得離異?只顧在父母跟前哭啼哀告:「寧把兒子打死在爹爹跟前,並捨不得婦人!」李通判把衙內用鐵索墩鎖在後堂,不放出去,只要囚禁死他。夫人哭道:「相公,你做官一場,年紀五十餘歲,也只落得這點骨血!不爭為這婦人,你囚死他。往後你年老休官,倚靠何人?」李通判道:「不然,他在這里,須帶累我受人氣!」夫人道:「你不容他在此,打發他兩口兒上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。」通判依聽夫人之言,放了衙內,限三日就起身,打點車輛,同婦人歸棗強縣家裡攻書去了。卻表陳經濟與陳安,出離嚴州府,到寺中取了行李,逕往清江浦陳二店中來尋楊大郎。說:「三日前往府前尋你去,說你監在牢中,他收拾了貨船,起身往家中去。」這經濟未信,向河下不見船隻,撲了空,說道:「這天殺的!如何不等我來,就起身去了?」況新打監中出來,身邊盤纏已無。和陳安不免搭在人船上,把衣衫解當,討吃歸家。忙忙似喪家之犬,急急如漏網之魚。隨路找尋楊大郎,並無蹤跡。那時正值秋暮天氣,樹木凋零,金風搖落,甚是淒涼。有詩八句,單道這秋天行人最苦:
「栖栖芰荷枝, 葉葉梧桐墜,
蛩鳴腐草中, 雁落平沙地;
細雨濕青林, 霜重寒天氣,
不是路行人, 怎曉秋滋味。」
有日經濟到家,陳定正在門首。看見經濟來家,衣衫襤褸,面貌黧黑,諕了一跳。接到家中,問:「貨船到於何處?」經濟氣得半日不言,把嚴州府遭官司一節說了:「多虧正宅徐知府放了我。不然性命難保!今被楊大郎這天殺的,把我貨物不知拐得往那里去了?」先使陳定往他家探聽。他家說:「還不曾來家。」陳經濟又親去問了一遭,並沒下落,心中著慌,走入房來。那馮金寶又和西門大姐,扭南面北。自從經濟出門,兩個合氣,直到如今。大姐便說馮金寶:「拏著銀子錢,轉與他鴇子去了。他家保兒成日來,瞞藏背掖,打酒買肉,在屋裡吃。家中要的沒有,睡到晌午,諸事兒不買,只熬俺們!」馮金寶又說大姐:「成日橫草不拈,豎草不動,偷米換燒餅吃。又把煮的醃肉,偷在舴裡和丫頭元宵兒同吃。」這陳經濟就信了,反罵大姐:「賊不是才料淫婦!你害饞癆饞痞了?偷米出去換燒餅吃!又和丫頭打夥兒偷肉吃!」把元宵兒打了一頓,把大姐踢了幾腳。這大姐急了,趕著馮金寶兒撞頭罵道:「好養漢的淫婦!你偷盜的東西,與鴇子不值了!到學舌與漢子,說我偷米偷肉!犯夜的到拏住巡更的了!教漢子踢我,我和你這淫婦換兌了罷,要這命做甚麼?」這經濟道:「好淫婦,你換兌他?你還不值他箇腳指頭兒里!」也是合當有事,禍便是這般起。於是一把手採過大姐頭髮來,用拳撞腳踢拐子打,打得大姐鼻口流血,半日甦醒過來。這經濟便歸娼的房裡睡去了,由著大姐在下邊房裡,嗚嗚咽咽,只顧哭泣。元宵兒便在外間睡著了。可憐大姐到半夜,用一條索子,懸梁自縊身死。亡年二十四歲。到次日早辰,元宵起來,推裡間不開。上房經濟和馮金寶還在被窩裡。使他丫頭重喜兒來叫大姐了,取木盆洗坐腳,只顧推不開。經濟還罵:「賊淫婦,如何還睡,這咱晚不起來?我這一跺開門進去,把淫婦鬢毛都拔淨了!」重喜兒打窗眼內望裡張看,說道:「他起來了,且在房裡打鞦韆耍子兒哩!」又說:「他提偶戲耍子兒。」只見元宵瞧了半日,叫道:「爹,不好了!俺娘吊在床頂上吊死了!」這小郎纔慌了,和娼的齊起來,跺開房門,向前解卸下來,灌救了半日,那得口氣兒來?原來不知多咱時分,嗚呼哀哉死了!正是:
「不知真性歸何處, 疑在行雲秋水中!」
陳定聽見大姐死了,恐怕連累,先走去西門慶家中,報知月娘。月娘見狀大姐吊死了,經濟娶娼的在家,正是:
「冰厚三尺, 不是一日之寒!」
率領家人、小廝、丫鬟、媳婦七八口,往他家來。見了大姐屍首吊的直挺挺的,哭喊起來。將經濟拏住揪採亂打,渾身錐子眼兒,也不計數。娼的馮金寶躲在床底下,採出來也打了箇臭死。把門窗戶壁都打得七零八落,房中床帳裝奩,都還搬的去了。歸家請將吳大舅、二舅來商議。大舅說:「姐姐,你趁此時咱家死了人不到官,到明日他過不的日子,還來纏要箱籠。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不如到官處斷開了,庶杜絕後患。」月娘道:「哥見得是。」一面寫了狀子。次日,月娘親自出官,來到本縣,投官廳下遞上狀去。原來新任知縣姓霍,名大立,湖廣黃崗縣人氏,舉人出身,為人鯁直,聽見係人命重事,即升廳受狀。見狀上寫著:
「告狀人吳氏,年三十四歲,係已故千戶西門慶妻。狀告為惡婿欺凌孤孀,聽信娼婦,熬打逼死女命,乞憐究治,以存殘喘事:比有女婿陳經濟,遭官事投來氏家潛住數年。平日吃酒行兇,不守本分,打出吊入;是氏懼法,逐離出門。豈期經濟懷恨在家,將氏女西門氏時常熬打,一向含忍。不料伊又娶臨清娼婦馮金寶來家,奪氏女正房居住。聽信唆調,將女百般痛辱熬打,又採去頭髮,渾身踢傷。受忍不過,比及將死。于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時分,方纔將女上吊縊死。若不具告,切思經濟恃逞兇頑,欺氏孤寡,聲言還要持刀殺害等語,情理難容乞賜行拘到案,嚴究女死根因,盡法如律!庶兇頑知警,良善得以安生,而死者不為含冤矣!為此具狀上告
本縣青天老爺 施行。」
這霍知縣在公座上看了狀子,又見吳月娘身穿縞素,腰繫孝裙,係五品職官之妻。生的容貌端莊,儀容閑雅。欠身起來說道:「那吳氏起來,我據看,你也是箇命官娘子。這狀上情理,我都知了。你請回去,不必在這裡。今後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。我就出牌去拏他。」那吳月娘連忙拜謝了知縣出來,坐轎子回家,委付來昭廳下伺候。須臾,批了呈狀,委的兩箇公人,一面白牌,行拘陳經濟、娼婦馮金寶,并兩鄰保甲正身,赴官聽審。這經濟正在家裡亂喪事。聽見月娘告下狀來,縣中差公人發牌來拏他,諕的魂飛天外,魄喪九霄!那馮金寶已被打的渾身疼痛,睡在床上。聽見人拏他,諕的勢不知有無!陳經濟沒高低使錢打發公人吃了酒飯,一條繩子,連娼的都拴到縣裡。左鄰范綱,右鄰孫紀,保甲王寬兒。霍知縣聽見拏了人來,即時升廳。來昭跪在上首,陳經濟、馮金寶一行人跪在階下。知縣看了狀子,便叫經濟上去說:「你是陳經濟?」又問:「那是馮金寶?」那馮金寶道:「小的是馮金寶。」知縣因問經濟:「你這廝可惡!因何聽信娼婦打死西門氏,方今上吊,有何理說?」經濟磕頭告道:「望乞青天老爺察情,小的怎敢打死他?因為搭夥計在外,被人坑陷了資本,著了氣來家,問他要飯吃,他不曾做下飯,委被小的踢了兩腳。他到半夜,自縊身死了。」知縣喝道:「你既娶下娼婦,如何又問他要飯吃?尤說不通!吳氏狀上說,你打死他女兒,方纔上吊,你還不招認?」經濟道:「吳氏與小的有仇,故此誣賴小的,望老爺察情!」知縣大怒說:「他女兒見死了,還推賴那箇?」喝令左右:「拏下去,打二十大板。」提馮金寶上來,拶了一拶,敲一百敲,令公人帶下收監。次日,委典史臧不息帶領吏書保甲鄰人等,前至經濟家出擡出屍首,當場檢驗。身上都有青傷,脖項間亦有繩痕,生前委因經濟踢打傷重,受忍不過,自縊身死。取供具結,填圖解檄,回報縣中。知縣大怒,褪衣又打了經濟、金寶十板。問陳經濟夫毆妻至死者絞罪,馮金寶遞決一百,發回本司院當差。這陳經濟慌了,監中寫出帖子,對陳定說:「把布舖中本錢,連大姐頭面,共湊了一百兩銀子,暗暗送與知縣。」知縣一夜把招卷改了,止問了箇逼令身死,係雜犯,准徒五年,運灰贖罪。吳月娘再三跪門哀告,知縣把月娘叫上去,說道:「娘子,你女兒項上見有繩痕,如何問他毆殺條律?人情莫非忒偏問麼?你怕他後邊纏擾你,我這裡替你取了他杜絕文書,令他再不許上你門就是了。」一面把經濟提到跟前分付道:「我今日饒你一死,務要改過自新,不許再去吳氏家纏擾!再犯到我案下,決然不饒。即便把西門氏買棺裝殮,發送葬埋來回話。我這裡好申文書,往上司去。」這經濟得了箇饒,交納了贖罪銀子,歸到家中抬屍入棺,停放一七,念經送葬,埋城外。前後坐了半箇月監,使了許多銀子,唱的馮金寶也去了,家中所有的都乾淨了,房兒也典了,刪刮刺出箇命兒來,再也不敢聲言丈母了!正是:
「禍福無門人自招, 須知樂極有悲來。」
有詩為證:
「風波平地起蕭墻, 義重因深不可忘;
水溢藍橋應有會, 三星權且作參商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第九十三回 王杏菴仗義賙貧 任道士因財惹禍
「誰道人生運不通, 吉凶禍福並肩行,
只因風月將身陷, 未許人心直似針;
自課官途無枉屈, 豈知天道不昭明,
早知成敗皆由命, 信步而行暗黑中。」
話說陳經濟自從西門大姐死了,被吳月娘告了一狀,打了一場官司出來。唱的馮金寶又歸院中去了。剛刮剌出箇命兒來,房兒也賣了,本錢兒也沒了,頭面也使了,家火也沒了。又說陳定在外邊打發人尅落了錢,把陳定也攆去了。家中日逐盤費不週,坐吃山空,不免往楊大郎家中,問他這半船貨的下落,一日來到楊大郎門首,叫聲:「楊大郎在家不在?」不想楊光彥拐了他半船貨物,一向在外賣了銀兩,四散躲閃。及打聽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,他丈母縣中告他,坐了半箇月監房。這楊大郎驀地來家住着不出來。聽見經濟上門叫他,問貨船下落,一經使兄弟楊二風出來,反問經濟要人:「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邊做買賣,這幾箇月通無音訊。不知拋在江中,推在河內,害了性命。你倒還來我家尋貨船下落!人命要緊?你那貨船要緊?」這楊二風平昔是箇刁徒潑皮,耍子揭子。胳膊上紫肉橫生,胸前上黃毛亂長,是條直率之光棍。走出來一把手扯住經濟,就問他要人。那經濟慌忙掙開手,跑回家來。這楊二風故意拾了塊三尖瓦楔將頭顱礸破,血流滿面,趕將經濟來罵道:「我{入日}你娘眼!我見你家甚麼銀子來?你來我屋裡放屁!吃我一頓好拳頭!」那陳經濟金命水命,走投無命,奔到家,把大門關閉,如鐵桶相似,就是樊噲也撞不開。由著楊二風牽爺孃罵父母,拏大磚砸門,只是鼻口內不聽見氣兒。又況纔打了官司出來,夢條繩蛇也害怕!只得含忍過了。正是:
「嫩草怕霜霜怕日, 惡人自有惡人磨!」
不消幾時,把大房賣了,找了七十兩銀子,典了一所小房,在僻巷內居住。落後兩箇丫頭,賣了一個重喜兒,只留著元宵兒和他同舖歇。又過了不上半月,把小房倒騰了,卻去賃房居住。陳安也走了,家中沒營運;元宵兒也死了,止是單身獨自。家火卓椅都變賣了,只落得一貧如洗。未幾房錢不給,鑽入冷舖內存身。花子見他是個富家勤兒,生的清俊,叫他在熱坑上睡,與他燒餅兒吃。有當夜的過來,教他頂火夫,打梆子搖鈴。那時正值臘月殘冬時分,天降大雪,吊起風來,十分嚴寒。這陳經濟打了回梆子,打發當夜的兵牌過去,不免手提鈴串了幾條街巷。又是風雪,地下又踏著那寒冰,凍得聳肩縮背,戰戰兢兢。臨五更雞叫,只見箇病花子,倘在墻底下。恐怕死了,總甲分付他看守著他,尋箇把草教他烤。這經濟支更一夜,沒曾睡,就〈扌歪〉下睡著了。不想做了一夢,夢見那時在西門慶家,怎生受榮華富貴,和潘金蓮抅搭頑耍戲謔,從睡夢中就哭醒了。眾花子說:「你哭怎的?」這經濟便道:「你眾位哥哥,聽我訴說一遍。」有粉蝶為證:
「九臘深冬雪漫天,涼然冰凍,更搖天撼地狂風!凍得我體僵麻,心膽戰,實難扎掙!挨不過肚中饑,又難禁身上冷,住著這半邊天,端的是冷!挨不過淒涼,要尋死路,百忙裡捨不的頹命!」
〔耍孩兒一煞〕「不覺撞昏鍾,昏鍾人初定。是誰人叫我?原來是總甲張成!他那里急急呼,我這里連連應。趁今宵誰肯與我支更?也是我一時僥倖,他先遞與我幾箇燒餅。」
〔二煞〕「名承總甲憐咱冷,教我敲梆子守守更,由著他調用。但得這濟心饑錢米,那里管人貧下賤,一任教喝號提鈴!」
〔三煞〕「坐一回腳手麻,立一回肚裡疼。冷燒餅乾嚥無茶送。剛然未到三更後,下夜的兵牌叫點燈。歪踢弄,與了他四十文,方纔得買一箇姑容。」
〔四煞〕「到五更雞打鳴,大街上人漸行,眾人各去都不等。只見病花子倘在墻根下,教我煨著他,不暫停。得他口煖氣兒心纔定。剛合眼一場幽夢,猛驚回哭到天明。」
〔五煞〕「花子說氣哭怎的?我從頭兒訴始終。我家積祖根基兒重,說聲賣松槁「陳家」誰不怕名姓?多居住窰中,我祖耶耶曾把誰鹽種,我父親專結交勢耀,生下我吃酒行兇!」
〔六煞〕「先亡了打我的爹,後亡了我父親。我孃疼,專隨縱,吃酒耍錢般般會,酒肆巢窩處處通。所事兒都相稱,娶了親就遭官事,丈人家躲重投輕。」
〔七煞〕「我也曾在西門家做女婿,調風月,把丈母淫。錢場裡信著人鎖狗洞,也曾黃金美玉當場賭,也曾馱米擔柴往院裡供。歐打妻兒病死了,死了時,他家告狀,使了許多錢,方得頭輕。」
〔八煞〕「賣大房,買小房,贖小房;又倒騰。示思久遠含餘剩。饑寒苦惱妾成病,死在房簷不許停。所有都乾淨。嘴頭纔不離酒肉,沒攪汁拆賣坟塋!」
〔九煞〕「掇不的輕,負不的重;做不得傭,務不得農;未曾幹事兒先愁動。閑中無事思量嘴,睡起須教日頭紅;狗性子生鐵般硬,惡盡了十親九眷,凍餓死有那箇憐憫!」
〔十煞〕「討房錢不住催,他料我也住不成,沙鍋破碗全無用。幾推趕出門兒外,凍骨淋皮無處存,不免冷舖將身奔。但得箇時通運轉,我那其間忘不了恩人。」
「頻年困苦痛妻亡, 身上無衣口絕糧,
馬死奴逃房又賣, 隻身獨自走他鄉;
朝依肆店求遺饌, 暮宿庄團倚敗墻,
只有一條身後路, 冷舖之中去打梆。」
卻說陳經濟晚夕在冷舖存身。白日間街頭乞食。清河縣城內,有一老者,姓王名宣,字廷用,年六十餘歲。家道殷實,為人心慈。好仗義疎財,廣結交,樂施捨,專乙濟貧拔苦,好善敬神。所生二子,皆當家成立,長子王軋,襲祖職為牧馬所掌印正千戶;次子王震,充為府學庠生。老者門首搭了箇主管,開著箇解當舖兒。每日豐衣足食,閑散無拘,在梵宇聽經,琳宮講道。無事在家門首施藥救人,拈素珠念佛。因後園中有兩株杏樹,道號為杏庵居士。一日,杏庵頭戴重簷幅巾,身穿水合道服,在門首站立。只見陳經濟打他們首過,向前扒在地下磕了箇頭。慌的杏菴還不迭,說道:「我的哥,你是誰?老拙眼昏,不認得你。」這經濟戰戰兢兢,站立在旁邊,說道:「不瞞你老人家,小人是賣松橋陳洪兒子。」老者想了半日,說:「你莫不是陳大寬的令郎麼?」因見他的衣服襤褸,形容憔悴,說道:「我賢姪,你怎的弄得這等模樣?」便問:「你父親、母親可安麼?」經濟道:「我爹死在東京,我母親也死了!」杏菴道:「我聞得你在丈人家往來?」經濟道:「家外父死了,外母把我攆出來。他女兒死了,告我到官,打了一場官司,把房兒也賣了。有些本錢兒,都吃人坑了。一向閑著,沒有營運。」杏菴道:「賢姪,你如今在那里居住?」經濟半日不言不語,說:「不瞞你老人家說,如此如此。」杏菴道:「可憐,賢姪,你原來討吃哩!想著當初你府上那樣根基人家!我與你父親相交,賢姪你那咱還小哩,纔扎著總角上學哩!一向流落到此地位,可傷,可傷!你還有甚親家,也不看顧你看顧兒?」經濟道:「正是。俺張舅那里,一向也久不上門,不好去的。」問了一回話,老者把他讓到裡面客位裡,令小廝放卓兒,擺出點心嗄飯來,教他儘力吃了一頓。見他身上單寒,拏出一件青布綿道袍兒,一頂毡帽,又一雙毡襪綿鞋,又秤一兩銀子,五百銅錢,遞與他,分付說:「賢姪,這衣服鞋襪,與你身上穿;那銅錢與你盤纏,賃半間房兒住。這一兩銀子,你拏着做上些小買賣兒,也好糊口過日子。強如在冷舖中,學不出好人來!每月該多少房錢,來這里老拙與你。」這陳經濟扒在地下磕頭謝了,說道:「小姪知會。」拏着銀錢,出離了杏菴門首,也不尋房子,也不做買賣,把那五百文錢,每日只在酒店麵店,以了其事。那一兩銀子,搗了些白銅頓罐,在街上行使。吃巡邏的當土賊拏到該坊節級處,一頓拶打,使的罄盡,還落了一屁股瘡。不消兩日。把身上綿衣也輸了,襪兒也換來嘴吃了,依舊原在街上討吃。一日,又打王杏菴門首所過。杏菴正在門首,只見經濟走來磕頭,身上衣襪都沒了,止戴著那毡帽,精腳靸鞋,凍的乞乞縮縮。老者便問:「陳大官做得買賣如何?房錢到了,來取房錢來了?」那陳經濟半日無言可對,問之再三,方說:「如此這般,都沒了!」老者便道:「阿呀!賢姪,你這等就不是過日子的道理!你又拈不的輕,負不的重,但做了些小活路兒,還強如乞食,免教人恥笑,有玷你父祖之名!你如何不依我說?」一面又讓到裡面,教安童拿飯來與他吃飽了。又與了他一條袷褲,一領白布衫,一雙裹腳,一吊銅錢,一斗米。「你拏去,務要做上了小買賣,賣些柴炭豆兒,瓜子兒,也過了日子。強似這等討吃!」這經濟口雖答應,拏錢米在手,出離了老者門,那消數日,熟食肉麵,都在冷舖內,和花子打夥兒都吃了。要錢,又把白布衫袷褲都輸了。大正月裡,又抱著肩兒,在街上走。不好來見老者,走在他們首房,山墻底下,向日陽站立。老者冷眼看見他,不叫他。他挨挨搶搶,又到根前,扒在地下磕頭。老者見他還依舊如此,說道:「賢姪,這不是常策!咽喉深似海,日月快如梭!無底坑如何填得起?你進來,我與你說。有一箇去處,又清閒,又安得你身,只怕你不去。」經濟跪下哭道:「若得老伯見怜,不拘那里,但安下身,小的情愿就去!」杏菴道:「此去離城不遠,臨清馬頭上,有座晏公廟;那裡魚米之鄉,舟船輻輳之地,錢糧極廣,清幽消灑。廟主任道士,與老拙相交極厚。他手下也有兩三箇徒弟徒孫。我備分禮物,把你送與他做箇徒弟出家,學些經典吹打,與人家應福,也是好處。」經濟道:「老伯看顧,可知好哩!」杏菴道:「既然如此,你去。明日是箇好日子,你早來,我送你去。」經濟去了,這王老連忙叫了裁縫來,就替經濟做了兩件道衣,一頂道髻,鞋襪俱全。次日經濟果然來到。王老教他空屋裡洗了澡,梳了頭,戴上道髻,裡外換了新襖新褲。上蓋青絹道衣,下穿雲履毡襪。備了四盤羹果,一罈酒,一疋尺頭,封了五兩銀子,他便乘馬,顧了一匹驢兒,與經濟騎著。安童、喜童跟隨,兩箇人抬了盒担,出城門,逕往臨清馬頭晏公廟來,止七十里,一日路程。比及到晏公廟,天色已晚,但見:
「日影將沈,繁陰已轉。斷霞映水散紅光,落日轉山生碧霧。綠楊影裡,時聞鳥雀歸林;紅杏村中,每見牛羊入圈。」
正是:
「溪邊漁父投林去, 野外牧童跨犢歸。」
王老到于馬頭上,過了廣濟閘大橋,見無數舟船,停泊在河下。來到晏公廟前下馬,進入廟來。只見青松欝欝,翠柏森森。兩邊八字紅牆,正面三間朱戶。端的好座廟宇!但見:
「山門高聳,殿閣崚層。高懸勑額金書,彩畫出朝入相。五間大殿塑龍王一十二尊,兩下長廊刻水族百千萬眾。旗竿凌漢,帥字招風。四通八達,春秋社禮享依時;雨順風調,河道民間皆祭賽。萬年香火威靈在,四境官民仰賴安。」
山門下,早有小童看見,報入方丈。任道士忙整衣出迎。王杏菴令經濟和禮物,且在外邊伺候。不一時,任道士把杏菴讓入方丈松鶴軒敘禮說:「王老居士怎生一向不到敝廟隨喜?今日何幸,得蒙下顧!」杏菴道:「只因家中俗冗所羈,久失拜望。」敘禮畢,分賓主而坐,小童獻茶。茶罷,任道士道:「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,你老人家不去罷了?」分付把馬牽入後槽喂息。杏菴道:「沒事不登三寶殿,老拙敬來有一事干瀆,未知尊意肯容納否?」任道士道:「老居士有何見教?只顧分付。小道無不領命。」杏菴道:「今有故人之子,姓陳,名經濟,年方二十四歲。生的資格清秀,倒也伶俐。只是父母去世太早;自幼失學。若說他祖父根基,也不是無名少姓人家子孫,有一分家當。只因不幸遭官事沒了家,無處棲身。老拙念他乃尊舊日相交之情,欲送他來貴宮作一徒弟。未知尊意如何?」任道士便道:「老居士分付,小道怎敢違阻?奈因小道命蹇,手下雖有兩三箇徒弟,都不省事,沒一箇成立的!小道常時惹氣。未知此人誠實不誠實?」杏菴道:「這箇小的,不瞞尊師說,只顧放心,一味老實本分!膽兒又小,所事兒伶範,堪可作一徒弟。」任道士問:「幾時送來?」杏菴道:「見在山門外伺候。還有些薄禮,伏乞笑納。」慌的任道士道:「老居士何不早說?」一面道:「有請!」于是抬盒人抬進禮物,任道士見帖兒上寫著:「謹具粗段一端,魯酒[2]一墫,豚蹄一副[3],燒鴨二隻[4],樹果二盒,白金五兩,知生王宣頓首拜。」連忙稽首謝道:「老居士何以遠勞,見賜許多重禮!使小道卻之不恭,受之有愧!」只見陳經濟頭戴著金梁道髻,身穿青絹道衣,腳下雲履淨襪,腰繫絲縧,生的眉清目秀,齒白唇紅,面如傳粉,走進來向任道士倒身下拜,拜了四雙八拜。任道士因問:「多少青春?」經濟道:「屬馬,交新春二十四歲了。」任道士見他果然伶俐,取了他箇法名,叫做陳宗美。原來任道士手下有兩箇徒弟,大徒弟姓金名宗明,二徒弟姓徐名宗順,他便叫陳宗美。王杏菴都請出來,見了禮數。一面收了禮物,小童掌上燈來,放卓兒,先罷飯,後吃酒。餚品盃盤,堆滿卓上,無非是雞蹄、鵝鴨、魚蝦之類。王老吃不多酒,師徒輪番勸彀幾巡,王老不勝酒力告辭,房中自有床舖安歇一宿。到次日清辰,小童舀水淨面,梳洗灌漱畢。任道士又早來遞茶。不一時擺飯,又吃了兩盃酒,喂飽頭口,與了抬盒人力錢。王老臨起身,叫過經濟來分付:「在此好生用心,習學經典,聽師父指教。我常來看你,按季送衣服鞋腳來與你。」又向任道士說:「他若不聽教訓,一任責治,老拙並不護短。」一面背地又囑付經濟:「我去後,你要洗心改正,習本等事業。你若再不安分,我不管你了!」那經濟應諾道:「兒子理會了。」王老當下作辭任道士出山門上馬,離晏公廟回家去了。經濟是此就在晏公廟做了道士。因見任道士年老赤鼻,身體魁偉,聲音洪亮,一部髭髯,能談善飲,只專迎賓送客,凡一應大小事,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裡。那時朝廷運河初開,臨清設二閘,以節水利。不拘官民船到閘上,都來廟裡,或求神福,或來祭愿,或討卦與苕,或做好事。也有布施錢米的,也有餽送香油布燭的,也有留松篙蘆蓆的。這任道士將常署裡多餘錢糧,都令吾下徒弟,在馬頭上開設錢米舖,賣將銀子來,積儹私囊。他這大徒弟金宗明,也不是箇守本分的,年約三十餘歲。常在娼樓包占樂婦,是箇酒色之徒。手下也有兩箇清紫年小徒弟,同舖歇臥,日久絮繁。因見經濟生的齒白唇紅,面如傳粉;清俊乖覺,眼裡說話,就纏他同房居住。晚夕和他吃半夜酒,把他灌醉了,在一舖歇臥。初時兩頭睡,便嫌經濟腳臭,叫過一箇枕頭上睡。睡不多回,又說他口氣噴著,令他吊轉身子,屁股貼著肚子。那經濟推睡著,不理他。他把那話弄得硬硬的,直豎一條棍,抹了些唾津在頭上,往他糞門裡只一頂。原來經濟在冷舖中被花子飛天鬼候林兒弄過的,眼子大了,那話不覺就進去了。這經濟口中不言,心內暗道:「這廝合敗!他討得十分便益多了,把我不知當做甚麼人兒?也來報伏!與他箇甜頭兒,且教他在我手內納些敗缺!」一面故意聲叫起來。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聽見,連忙掩住他口,說:「好兄弟,禁聲!隨你要的,我都依你。」經濟道:「你既要抅搭我,我不言語,須依我三件事。」宗明道:「好兄弟,休說三件,就是十件事,我也依你。」經濟道:「第一件,你既要我,不許你再和那兩箇徒弟睡。第二件,大小房門上鑰匙,我要執掌。第三件,隨我往那裡去,你休嗔我。你都依了我,我方依你此事。」金宗明道:「這個不打緊,我都依你。」當夜兩箇顛來倒去,整狂了半夜。這陳經濟自幼風月中撞,甚麼事不知道!當下被底山盟,枕邊海誓,淫聲艷語,摳吮舔品,把這金宗明哄得歡喜無盡。到第二日,果然把各處鑰匙都交與他手內,就不和那兩箇徒弟在一處,每日只同他一舖歇臥。一日兩,兩日三,忽一日任道士師徒三箇,都往人家應福做好事去。任道士留下他看家,徑智賺他,王老居士只說他老實,看老實不老實。臨出門分付:「你在家好看著那後邊養的一群雞。」說道:「是鳳凰。我不久功成行滿,騎他上昇,朝參玉帝。那房內做的幾缸,都是毒藥汁。若是徒弟壞了事,我也不打他,只與他這毒藥汁吃了,直教他立化。你須用心看守,我午齋回來,帶點心與你吃。」說畢,師徒去了。這經濟關上門,笑道:「豈可我這些事兒不知道?那房內幾缸黃米酒,哄我是甚毒藥汁!那後邊養的幾隻雞,說是鳳凰,要騎他上昇!」于是揀肥的宰了一隻,退的淨淨,煮在鍋裡。把缸內酒[5],用鏇子舀出來,火上篩熱了,手撕雞肉,蘸著蒜醋,吃了箇不亦樂乎!還說了四句:「黃銅鏇,舀清酒,煙籠皓月;白污雞,蘸爛蒜,風捲殘雲。」正吃著,只聽師父任道士外邊叫門。這經濟連忙收拾了家伙,走出來開門。任道士見他臉紅,問他怎的來?這經濟徑低頭不言語。師父問:「你怎的不言語?」經濟道:「告稟師父得知。師父去後,後邊那鳳凰不知怎的飛了去一隻。教我慌了,上房尋了半日,沒有。怕師父來家打,待要拏刀子抹,恐怕疼;待要上吊,死怕斷了繩子跌著;待要投井,又怕井眼小掛脖子。算計的沒處去了,把師父缸內的毒藥汁,舀了兩碗來吃了!」師父便問:「你吃下去覺怎樣的?」經濟道:「吃下去半日,不死不活的,倒像醉了的一般。」任道士聽言,師徒門都笑了,說:「還是他老實!」又替他使錢討了一張度牒,以此往後,凡事並不防範。正是:
「三日賣不得一担真, 一日賣了三担假。」
這陳經濟因此常拏著銀錢,往馬頭上遊玩。看見院中架兒陳三兒,說:「馮金寶兒他鴇子死了。他又賣在鄭家,叫鄭金寶兒。如今又在大酒樓上趕趁哩,你不看他看去?」這小夥兒舊情不改,拏著銀錢跟定陳三兒,逕往馬頭大酒樓上來。此不來倒好,若來,正是:
「五百載冤家來聚會, 數年前姻眷又相逢。」
有詩為證:
「人生莫惜金縷衣, 人生莫負少年時,
見花欲折須當折, 莫待無花空折枝!」
原來這座酒樓,乃是臨清第一座酒樓,名喚謝家酒樓。裡面有百十座閣兒,周圍都是綠欄杆。就緊靠著山岡,前臨官河,極是人烟熱鬧去處,舟船往來之所。怎見得這座酒樓齊整?
「雕簷映日,畫棟飛雲。綠欄杆低接軒窗,翠簾櫳高懸戶牖。吹笙品笛,盡都是公子王孫;執盞擎盃,擺列著歌姬舞女。消磨醉眼,倚青天萬疊雲山;勾喏吟魂,翻瑞雪一河烟水。白蘋渡口,時聞漁父鳴榔;紅蓼灘頭,每見釣翁擊楫。樓畔綠楊啼野鳥,門前翠柳繫花驄。」
這陳三兒弔經濟上樓,到一箇閣兒裡坐下,烏木春檯,紅漆凳子。便叫店小二連忙打抹了春檯,拏一付鍾筯,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飯來擺著,使他下邊叫粉頭去了。須臾,只聽樓梯響,馮金寶上來,手中拏著箇廝鑼兒,見了經濟,深深道了萬福。常言:「情人見情人,不覺簇地兩行淚下。」正是:
「數聲嬌語如鶯囀, 一串珍珠落線頭!」
經濟一見,便拉他一處坐,問道:「姐姐,你一向在那裡來,不見你?」這馮金寶收淚道:「自從縣中打斷出來,我媽不久著了驚諕,得病死了。把我賣在鄭五媽兒家做粉頭。這兩日子弟稀少,不免又來在臨清馬頭上趕趁酒客。昨日聽見陳三兒說,你在這裡開錢舖,要見你一見。不期你今日在此樓上吃酒,會見一面,可不想殺我也!」說畢,又哭了。經濟便取袖中帕兒,替他抹了眼淚,說道:「我的姐姐,你休煩惱,我如今又好了。自從打出官司來,家業都沒了。投在這晏公廟,一向出家做了道士。師父甚是重托我。往後我常來看你。」因問:「你如今在那裡安下?」金寶便說:「奴就在這橋西酒家店劉二那裡,有百十間房子,四外行院窠子妓女,都在那裡安下。白日裡便來這各酒樓趕趁。」說著,兩箇挨身做一處飲酒。陳三兒盪酒上樓,拏過琵琶來。金寶彈唱了箇曲兒,與經濟下酒。名普天樂:
「淚雙垂,垂雙淚,三盃別酒,別酒三盃。鸞鳳對拆開,拆開鸞鳳對。嶺外斜暉看看墜,看看墜嶺外暉,天昏地暗,徘徊不捨,不捨徘徊!」
兩人吃得酒濃時,未免解衣雲雨,下箇房兒。這陳經濟一向不曾近婦女,久渴的人。合得遇金寶,儘力盤桓。尤雲殢雨,未肯即休。但見:
「一箇玉臂忙搖,一箇柳腰款擺。雙睛噴火,星眼郎當。一箇汗浹胸膛,發狠要贏三五陣;一箇香消粉黛,呻吟叫彀數千聲。戰良久,靈龜深入性偏剛,鬬彀多時,一般清泉往裡邈。幾番鏖戰烟蘭妓,不似今番這一遭。」
須臾事畢,各整衣衫。經濟見天色晚來,與金寶作別,與了金寶一兩銀子,與了陳三兒三百文銅錢。囑付:「姐姐,我常來看你,咱在這搭兒裡相會。你若想我,使陳三兒叫我去。」下樓來,又打發了店主人謝三郎三錢銀子酒錢。經濟回廟中去了。這馮金寶送至橋邊方回。正是:
「盼穿秋水因錢鈔, 哭損花容為鄧通!」
畢竟未知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第九十四回 劉二醉毆陳經濟 酒家店雪娥為娼
「花開不擇貧家地, 月照山河到處明,
世間只有人心歹, 萬事還教天養人;
癡聾瘖瘂家豪富, 伶俐聰明卻受貧,
年月日時該載定, 筭來由命不由人。」
話說陳經濟自從陳三兒引到謝家大酒樓上見了馮金寶,兩箇又抅搭上前情,往後沒三日不和他相會。或一日經濟廟中有事不去,金寶就使陳三兒稍寄物事,或寫情書來叫他去。一次或五錢,或一兩。以後日間供其柴米,納其房錢,歸到廟中,便臉紅。任道士問他何處吃酒來?經濟只說:「在米舖和夥計暢飲三盃解辛苦來。」他師兄金宗明又替他遮掩,晚夕和他一處盤弄那勾當,是不必說。朝來暮往,把任道士囊篋中細軟的本也抵盜出大半,花費了不知覺。一日,也是合當有事。這酒家店的劉二,有名坐地虎。他是帥府周守備府中親隨張勝的小舅子。專一在馬頭上開娼店,倚強凌弱,舉放私債,與巢窩中各娼使錢,加三討利。有一不給,搗換文書,將利作本,利上加利。嗜酒行兇,人不敢惹他。就是打粉頭的班頭,欺酒客的領袖。因見陳經濟是晏廟任道士的徒弟,白臉小廝,在謝三家大酒樓上,把粉頭鄭金寶兒包占住了。吃的楞楞睜睜,提著碗來大小拳頭,走來謝家樓下,問:「金寶在那裡?」慌的謝三郎連忙聲諾說道:「劉二叔,他在樓上,第二箇閣兒裡便是。」這劉二大扠步上樓來。經濟正與金寶在閣兒裡面,兩箇飲酒,做一處快活。只把房門關閉,外邊簾子大掛著。被劉二一把手扯下簾子,大叫:「金寶兒出來!」諕的陳經濟鼻口內氣兒也不敢出,這劉二用腳把門跺開,金寶兒只得出來相見,說:「劉二叔叔,有何說話?」劉二罵道:「淫婦,你少我三箇月房錢,卻躲在這裡就不去了!」金寶笑嘻嘻說道:「二叔叔你家去,我使媽媽就送房錢來。」被劉二只摟心一拳,打了老婆一交,把頭顱搶在階沿下磕破,血流滿地。罵道:「賊淫婦,還等甚送來,我如今就要!」看見陳經濟在裡面,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,碟兒打得粉碎。那經濟便道:「阿呀!你是甚麼人?走來撒野!」劉二罵道:「我{入日}你道士秫秫娘!」手採過頭髮來,按在地下,拳踵腳踢無數。那樓上吃酒的人看著,都立睜了。店主人謝三郎初時見劉二醉了,不敢惹他。次後見打得人不像模樣,上樓來解勸說道:「劉二叔,你老人家息怒。他不曉得你老人家大名,誤言沖撞,休要和他一般見識。看小人人薄面,饒他去罷!」這劉二那裡依從,儘力把經濟打了發昏章第十一。叫將地方保甲,一條繩子,連粉頭都拴在一處墩鎖。分付:「天明早解到老爺府裡去!」原來守備勑書上,命他保障地方,巡捕盜賊,兼管河道。這裡拏了經濟,任道士廟中,還尚不知;只說他晚夕米鋪中上宿未回。卻說次日,地方保甲,巡河快手,押解經濟、金寶,顧頭回騎上,趕清晨,早到府前伺候,先遞手本與兩箇管事張勝、李安看看,說是劉二叔地方喧鬧一起,晏公廟道士一名陳經濟,娼婦鄭金寶。眾軍牢都問他要錢,說道:「俺們是廳上動刑的,一班十二人隨你罷;正景兩位管事的,你倒不可輕視了他!」經濟道:「身邊銀錢倒,有都被夜晚劉二打我時,被人掏摸的去了!身上衣服都扯碎了,那得錢來?止有頭上關頂一根銀簪兒,拔下來與二位管事的罷?」眾牢子拏著那根簪子,走來對張勝、李安如此這般:「他一個錢兒不拏出來,止與了這根簪兒,還是鬧銀的。」張勝道:「你叫他近,前等我審問他。」眾軍牢不一時,推擁他到根前跪下,問:「你是任道士第幾箇徒弟?」經濟道:「第三箇徒弟。」又問:「你今年多大年紀?」經濟道:「廿四歲了。」張勝道:「你這等年少,只該在廟中做道士,習學經典。許你在外宿娼飲酒喧嚷?你把俺老爺帥府衙門,當甚麼些小衙門,不拏了錢兒來?這根簪子打水不渾,要他做甚!」還掠與他去。分付牢子:「等住回老爺升廳,把他放在頭一起,眼看這狗男女道士,就是箇佞錢的!只許你白要四方施主錢糧?休說你為官事,你就來吃酒赴席,也帶方汗巾兒揩嘴!等動刑時,著實加力拶打這廝!」又把鄭金寶叫上去。鄭家王八跟著,上下打發了三四兩銀子。張勝說:「你係娼門,不過趁熟。不趁些衣飯為生,沒甚大事。看老爺喜怒不同;看惱,只是一兩拶子;若喜歡,只恁放出來也不止。」旁邊那箇牢子說:「你再把與我一錢銀子,等若拶你,待我饒你兩箇大指頭!」李安分付:「你帶他遠些伺候,老爺將次出廳。」不一時,只見裡面雲板響,守備升廳,兩邊療掾軍牢森列,甚是齊整!但見:
「緋羅繳壁,紫綬卓圍。當廳額掛茜羅,四下簾垂翡翠。勘官守正,戒石上刻卸製四行;人從謹廉,鹿角旁插令旗兩面。軍牢沈重,僚掾威儀。執大棍授事立階前,挾文書廳旁廳發放。雖然一路帥臣。果是滿堂神道!」
當時沒巧不成話。也是五日劫冤家聚會,姻緣合當湊著。春梅在府中,從去歲八月間,已生了箇哥兒小衙內,今方半歲光景。貌如冠玉,唇若塗硃。守備喜似席上之珍,過如無價之寶。未幾大奶奶下世,守備就把春梅冊正做了夫人,就住著五間正房。買了兩箇養娘抱奶哥兒,一名玉堂,一名金匱;兩個小丫鬟伏侍,一箇名喚翠花,一個名喚蘭花。又有兩箇身邊得寵彈唱的姐兒,都十六七歲,一名海棠,一名月桂,都在春梅房中侍奉。那孫二娘房中,止使著一箇丫鬟,名喚荷花兒,不在話下。比的小衙內,只要張勝懷中抱他外邊頑耍。遇著守備升廳,在旁邊觀看。當日守備升廳坐下,放了告牌出去,各地方解進人來。頭一起正叫上陳經濟,并娼婦鄭金寶兒去。守備看了呈狀,又見經濟面上帶傷,說道:「你這廝是箇道士,不守那清規,如何宿娼飲酒,騷擾我地方?行止有虧!左右拏下去打二十棍,追了度牒還俗。那娼婦鄭氏,拶一拶,敲五十敲,責令歸院當差。」兩邊軍牢向前,纔待扯翻經濟,攤去衣服,用繩索綁起,轉起棍來,兩邊招呼打時,可要作怪,張勝抱著小衙內,正在廳前月台上站立觀看。那小衙內看見走過來打經濟,在懷裡攔不住,撲著要經濟抱。張勝恐怕守備看見,走過來,亦發大器起來,直哭到後邊春梅根前。春梅問:「他怎的哭?」張勝便說:「老爺廳上發放事,打那晏公廟道士,姓陳,他就撲著他抱。小的走下來,他就哭了。」這春梅聽見是姓陳的,不免輕移蓮步,款蹙湘裙,走到軟屏後面,探頭觀覷。廳下打的那人,聲音模樣,倒好似陳姐夫一般。「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?」又叫過張勝問他:「此人姓甚名誰?」張勝道:「這道士共狀上年廿四歲,俗名叫陳經濟。」春梅暗道:「正是他了!」一面使張勝:「請下你老爺來。」這守備廳上打經濟,纔打到十棍,一邊還拶著娼的。忽聽後邊夫人有請,分付牢子,把棍且閣住休打。一面走下廳來,春梅說道:「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,看奴面上,饒了他罷!」守備道:「夫人不早說,我已打了他十棍,怎生奈何?」一面出來分付牢子:「都與我放了。」娼的便歸院去了。守備悄悄使張勝:「叫那道士回來。且休去,問了你奶奶,請他相見。」這春梅纔待使張勝請他到後堂相見,忽然想起一件事來,口中不言,心內暗道:「剜去眼前瘡,安上心頭肉;眼前瘡不去,心頭肉如何安得上?」于是分付張勝:「你且叫那人去著,等我慢慢再叫他。」度牒也不曾追,這陳經濟打了十棍,出離了守備府,還奔來晏公廟。不想任道士聽見人來說:「你那徒弟陳宗美在大酒樓上包著娼的鄭金寶兒,惹了酒家店坐地虎劉二,打得臭死,連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備府裡去了。行止有虧,便差軍牢來拏你去審問,追度牒還官!」這任道士聽了,一者年老的著了驚怕,二來身體胖大,因打開囊篋內,又沒了細軟東西,著了口重氣,心中痰疾湧上來,昏倒在地。眾徒弟慌忙向前扶救,請將醫者來灌下藥去,通不省人事。到半夜,嗚呼斷氣身亡!亡年六十三歲。第二日陳經濟來到,左邊鄰人說:「你還敢廟裡去?你師父因為你,如此這般得了口重氣,昨夜三更鼓死了!」這陳經濟聽了,諕的忙忙似喪家之犬,急急如漏網之魚!復回清河縣城中來。正是:
「鹿隨鄭相應難辨, 蝶化莊周未可知!」
話分兩頭,卻把春梅一見經濟,方待留他,忽然心上想起一件事來,還使出張勝來,教經濟且去罷。走歸房中,摘了冠兒,脫了綉服,倒在床上,一面捫心撾被,聲疼叫喚起來。諕的合宅大小都慌了。下房孫二娘來問道:「大奶奶行好好的,怎的來就不好起來?」春梅說:「你每且去,休管我。」落後守備退廳進來,見他倘在床上叫一番也慌了。扯着他手兒問道:「你心裡怎的來?」也不言語。又問:「那箇惹著你來?」也不做聲。守備道:「不剛纔兒我打了你兄弟,你心內惱麼?」亦不應答。這守備無計奈何,自出外邊,麻犯起張勝、李安來了:「你那兩箇,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,如何不早對我說?卻教我打了他十下,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起來!我曾教你留下他,請你奶奶相見。你如何又放他去了?你這廝每卻討分曉!」張勝說:「小的曾稟過奶奶來,奶奶說且教他去看。小的纔放他去了。」一面走入房中,哭啼哀告春梅:「望乞奶奶在爺前方便一言,不然,爺要見責小的每哩!」這春梅睜圓星眼,剔起蛾眉,叫過守備進前說:「我自心中不好,干他們甚事?那廝他不守本分,在外邊做道士,且崇他些時,等我慢慢招認他!」這守備纔不麻犯張勝、李安了。守備見他只歷聲喚,又使張勝請下醫官來看脉說:「老夫人染了六慾七情之病,著了重氣在心。」討將藥來,又不吃,都放冷了。丫頭每都不敢向前說話。請將守備來看著吃藥,只呷了一口,就不吃了。守備出去了,大丫鬟月桂拏過藥來:「請奶奶吃藥。」被春梅拏過來匹臉只一潑,罵道:「賊浪奴才,你只顧拏這苦水來灌我怎的!我肚子裡有甚麼!」教他跪在面前。孫二娘走來問道:「月桂怎的?奶奶教他跪著。」海棠道:「奶奶因他拏藥與奶奶吃來!奶奶說我肚子裡有甚麼?拏這來灌我?教他跪著。」孫二娘道:「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沒曾吃甚麼,這月桂他不曉得。奶奶休打他,看我面上,饒他這遭罷!」分付海棠:「你往廚下熬些粥兒來,與你奶奶吃口兒。」春梅于是把月桂放起來。那海棠走到廚下,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鍋粳小米濃濃的粥兒,定了四碟小菜兒,用甌兒盛著,象牙快兒,熱烘烘拏到房中。春梅倘在床上,面朝裡睡,又不敢叫。直待他番身,方纔請他:「有箇粥兒在此,請奶奶吃粥。」春梅把眼合著,不言語。海棠又叫道:「粥日亮泠了,請奶奶起來吃粥。」孫二娘在旁說道:「大奶奶,你這半日沒吃甚麼。這會你覺好些,且起來吃些箇,有柱戧些!」那春梅一〈石古〉碌子扒起來,教奶子拏過燈來,取粥在手,只呷了一口,往地下只一推,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,被奶子按住了。就大吆喝起來,向孫二娘說:「你平白叫我起來吃粥,你看賊奴才熬的好粥!我又不坐月子,熬這照面湯來與我吃怎麼?」分付奶子金匱:「你與我把這奴才臉上,把與他四箇嘴巴!」當下真箇把海棠打了四箇嘴巴。孫二娘便道:「奶奶你不吃粥,卻吃些甚麼兒?卻不餓著你?」春梅道:「你教我吃,我心內攔著吃不下去。」良久,叫過小丫鬟蘭花兒來,分付道:「我心內想些雞尖湯兒吃。你去廚房內,對著淫婦奴才,教他洗手做碗好雞尖湯兒與我吃口兒。教他多有著些酸笋,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。」孫二娘便說:「奶奶分付他,教雪娥做去。你心下想吃的,就是藥。」這蘭花不敢怠慢,走到廚下對雪娥說:「奶奶教你做雞尖湯,快些做,等著要吃哩!」原來這雞尖湯,是雛雞脯翅的尖兒,碎切的做成湯。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,旋宰了兩隻小雞,退刷乾淨,剔選翅尖,用快刀碎切成絲,加上椒料[6]蔥花芫荽酸笋油醬之顏,揭成清湯。盛了兩甌兒,用紅漆盤兒,熱騰騰蘭花拏到房中。春梅燈下看了,呷了一口,怪叫大罵起來:「你對那淫婦奴才說去,做的甚麼湯!精水寡淡,有些甚味?你們只教我吃,平白教我惹氣!」慌的蘭花生怕打,連忙走到廚下,對雪娥說:「奶奶嫌湯淡,好不罵哩!」這雪娥一聲兒不言語,忍氣吞聲,從新坐鍋,又做了一碗。多加了些椒料,香噴噴教蘭花拏到房裡來。春梅又嫌忒鹹了,拏起來照地下只一潑,早是蘭花躲得快,險些兒潑了一身。罵道:「你對那奴才說去,他不憤氣做與我吃!這遭做的不好,教他討分曉哩!」這雪娥聽見,千不合萬不合,悄悄說了一句:「姐姐幾時這般大了,就抖摟起人來!」不想蘭花回到房裡,告春梅說了。這春梅不聽便罷,聽了此言,登時柳眉剔豎,星眼圓睜,咬碎銀牙,通紅了紛面,大叫:「與我採將那淫婦奴才來!」須臾使了養娘丫鬟三四箇,登時把雪娥拉到房中。春梅氣狠狠的,一手扯住他頭髮,把頭上冠子跺了,罵道:「淫婦奴才!你怎的說幾時這般大?不是你西門慶家抬舉的我這般大!我買將你來伏侍我,你不憤氣!教你做口子湯,不是精淡,就是苦丁子鹹!你倒還對著丫頭說我幾時恁般大起來?抖摟索落!我要你何用?」一面請將守備來:「採雪娥出去,當天井跪著!前邊叫將張勝、李安,旋剝褪去衣裳,打三十大棍!」兩邊家人點起明晃晃燈籠,張勝李安各執大棍伺候。那雪娥只是不肯脫衣裳。守備恐怕氣了他,在根前不敢言語。孫二娘在旁邊再三勸道:「隨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,免褪他小衣罷!不爭對著下人脫去他衣裳,他爺體面上不好看的!只望奶奶高抬貴手,委的他的不是了!」春梅不肯,定要去他衣服打,說道:「那箇攔我,我把孩子先摔殺了!然後我也一條繩子吊死就是了!留著他便是了!」于是也不打了,一頭撞倒在地,就直挺挺的昏迷,不省人事。守備諕的連忙扶起說道:「隨你打罷,沒的氣著你!」當下可憐,把這孫雪娥拖番在地,褪去衣服,打了三十大棍,打的皮開肉綻。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將薛嫂兒來,即時罄身領出去辦賣。春梅把薛嫂兒叫在背地分付:「我只要八兩銀子,將這淫婦奴才,好歹與我賣在娼門!隨你轉多少,我不管你。你若賣在別處,我打聽出來,只休要見我!」那薛嫂兒道:「我靠那裡過日子?卻不依你說!」當夜領了雪娥來家。那雪娥悲悲切切,整哭到天明。薛嫂便勸道:「你休哭了。也是你的晦氣,冤家撞在一處!老爺見你到罷了,只恨你與他有些舊仇舊恨,折挫你,那老爺也做不得主兒!見他有孩子,須也依隨他。正景下邊孫二娘,不讓他幾分?常言:「拐米倒做了倉官」,說不的了!你休氣哭。」雪娥收淚謝薛嫂:「只望早晚尋箇好頭腦,我去自有飯吃罷!」薛嫂道:「他千萬分付,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門。我養兒養女,也要天理!等我替你尋箇單夫獨妻,或嫁箇小本經紀人家,養活得你來也!」那雪娥千恩萬福,謝了薛嫂。過了兩日,只見鄰住一箇開店張媽走來,叫:「薛媽,你這壁廂有甚娘子?怎的哭的悲切?」薛嫂便道:「張媽請進來坐。」說道:「便是這位娘子。他是大人家出來的。因和大娘子合不著,打發出來,在我這裡嫁人。情愿尋箇單夫獨妻,免得惹氣!」張媽媽道:「我那邊下著一個山東賣綿花客人,姓潘,排行第五,年三十七歲。幾車花果,常在老身家安下。前日說他家有箇老母有病,七十多歲;死了渾家半年光景,沒人扶侍。再三和我說,替他保頭親事,並無相巧的。我看來,這位娘子年紀到相當,嫁與他做箇娘子罷!」薛嫂道:「不瞞你老人家說,這位娘子大人出身,不拘粗細都做的。針指女工,鍋頭灶腦,自不必說,又做的好湯水。今纔三十五歲。本家只要三十兩銀子,倒好保與他罷。」張媽媽道:「有箱籠沒有?」薛嫂道:「止是他隨身衣服簪環之類,並無箱籠。」張媽媽道:「既是如此,老身回去對那人說,教他自家來看一看。」說畢,吃茶坐回去了。晚夕對那人說了。次日飯罷以後,果然領那人來相看。一看見了雪娥,好模樣兒,年小,一口氣就還了二十五兩,另外與薛嫂一兩媒人錢。薛嫂也沒爭兢,就兌了銀子,寫了文書,晚夕過去。次日就上車起身。薛嫂叫人改換了文書,只兌了八兩銀子,交到府中春梅收了,只說賣與娼門去了。那人娶雪娥到張媽家,止過了一夜。到第二日五更時分,謝了張媽媽,作別上了車,逕到臨清去了。此是六月天氣,日子長。到馬頭上,纔日西時分。到于酒家店,那裡有百十間房子,都下著各處遠方來的窠子行院娼的。這雪娥一領進入一箇門戶,半間房子裡面,打著土炕,炕上坐著箇五六十歲的婆子,還有箇十七八頂老丫頭,打著盤頭揸頭,抹著鉛粉紅唇,穿著一弄兒軟絹衣服,在炕邊上彈弄琨琶。這雪娥看見,只叫得苦!纔知道那漢子潘五是箇水客,買他來做粉頭,起了他箇名兒叫玉兒。這小妮子名喚金兒,每日拏廝鑼兒出去,酒樓上接客供唱,做這道路營生。這潘五進門,不問長短,把雪娥先打了一頓,睡了兩日,只與他兩碗飯吃。教他樂器學彈唱;學不會又打。打得身青紅遍了,引上道兒,方與他好衣穿,粧點打扮,門前站立,倚門獻笑,眉目嘲人。正是:
「遺蹤堪入時人眼, 不買胭脂畫丹青!」
有詩為證:
「窮途無奔更無投, 南去北來休便休;
一夜彩雲何處散, 夢隨明月到青樓。」
這雪娥在酒家店,也是天假其便。一日,張勝被守備差遣,往河下買幾十石酒麯。這酒家店坐地虎劉二,看見他姐夫來,連忙打掃酒樓乾淨,在上等閣兒裡安排酒殽盃盤,各樣時新果品,好酒活魚,請張勝坐在上面飲酒,酒博士保兒篩酒,近前跪下:「稟問二叔,下邊叫那幾箇唱的上來遞酒?」劉二分付:「叫王家老姐兒,趙家嬌兒,潘家金兒、玉兒四箇,上來伏侍你張姑夫。」酒博士保兒應諾下樓。不多時,只聽得胡梯畔笑聲兒,一般兒四箇唱的頂老,打扮得如花似朵,都穿著輕紗軟絹衣裳,上的樓來,望下一面花枝招颭,繡帶飄飄,拜了四拜,立在旁邊。這張勝猛睜眼觀看,內中一個粉頭,可霎作怪:「到相老爺宅裡小奶奶打發發出來廚下做飯的那雪娥娘子,他如何做這道路在這裡?」那雪娥亦眉眼掃見是張勝,都不做聲。這張勝便問劉二:「那箇粉頭是誰家的?」劉二道:「不瞞姐夫,他是潘五屋裏玉兒、金兒,這箇是王老姐。一箇是趙嬌兒。」張勝道:「王老姐兒我我認的。這潘家玉兒我有些眼熟。」因叫他近前,悄悄問他:「你莫不是老爺宅裡雪姑娘麼?怎生到于此處?」那雪娥聽見他問,便簇地兩行淚下,便道:「一言難盡!」如此這般,具說一遍:「被薛嫂攛瞞,把我賣了二十五兩銀子,賣在這裡供筵習唱,接客迎人!」這張勝平昔見他生的好,纔是懷心。這雪娥席前慇懃勸酒。兩箇說得入港,雪娥和金兒不免拏過琵琶來,唱了箇詞兒,與張勝下酒,名四塊金:
「前生想著少久下他相思債。中途洋卻綰不住同心帶。說著教我淚滿腮,悶來愁似海。萬誓千盟,到今何在?不良才,怎生消磨了我許多時恩愛!」
當下唱畢,彼此穿盃換盞,倚翠偎紅。吃得酒濃時,常言:「世財紅粉歌樓酒,誰為三般事不迷!」這張勝就把雪娥來愛了。兩箇晚夕留在閣兒裡,就一處睡了。這雪娥枕邊風月,耳畔山盟,和張勝儘力盤桓,如魚似水,百般難述。次日起來,梳洗了頭面,劉二又早安排酒餚上來,與他姐夫扶頭。大盤大碗,饕食一頓。收起行裝,餵飽頭口,裝載米麵,伴當跟隨,臨出門與了雪娥三兩銀子。分付劉二:「好生看顧他,休教人欺負!」自此以後,張勝但來河下,就在酒家店與雪娥相會。往後走來走去,每月與潘五幾兩銀子,就包住了他,不許接人。那劉二自恁要圖他姐夫歡喜,連房錢也不問他要了。各窠窩刮刷將來,替張勝出包錢,包定雪娥柴米來。有詩為證:
「豈料當年縱意為, 貪淫倚勢把心欺;
禍不尋人人自取, 色不迷人人自迷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第九十五回 平安偷盜假當物 薛嫂喬計說人情
「有福莫享盡, 福盡身貧窮,
有勢莫倚盡, 勢盡冤相逢;
福宜常自惜, 勢宜常自恭,
人間勢與福, 有始多無終。」
話說孫雪娥,賣在酒家為娼不題。話分兩頭,卻說吳月娘自從大姐死了,告了陳經濟一狀到官,大家人來昭也死了。他妻一丈青帶著小鐵棍兒,也嫁人去了。來興兒看守門戶。房中繡春與了王姑子做了徒弟,出家去了。那來興兒自從他媳婦惠秀死了,一向沒有妻室。奶子如意兒要便引著孝哥兒,在他屋裡玩耍吃東西。來興兒又打酒和奶子吃,兩箇嘲戲勾來去,就刮剌上了;非止一日,但來前邊,歸入後邊,就臉紅。月娘察知其事,罵了一頓。家醜不可外揚,與了他一套衣裳,四根簪子,一件銀壽字兒,一件梳背兒,揀了箇好日子,就與了來興兒完房,做了媳婦子。白日上灶,看哥兒,後邊扶侍。到夜間,往前邊他屋裡睡去。一日,八月十五日,月娘生日。有吳大妗、二妗子,并三箇姑子,都來與月娘做生日,在後邊堂屋裡吃酒。晚夕都在孟玉樓住的廂房內,吳大妗、二妗子,三箇姑姑子,同在一處睡。聽宣卷到二更時分,中秋兒便在後邊灶上看茶,由著月娘叫,都不應。月娘親自走到上房裡,只見玳安兒正按著小玉,在炕上幹得好。看見月娘推開門進來,慌的湊手腳不迭。月娘便一聲兒也沒言語,只說得一聲:「賊臭肉!不在後邊看茶去,那屋裡師父宣了這一日卷,要茶吃,且在這裡做甚麼哩!」那小玉道:「中秋兒灶上我教他頓茶哩。」低著頭往後邊去。玳安便走出儀門,往前邊來。過了兩日,大妗子、二妗子、三箇女僧,都家去了。這月娘把來興兒房騰出,收拾了與玳安住。卻叫來興兒搬到來昭屋裡,看守大門去了。替玳安做了兩床鋪蓋,做了一身裝新衣服,盔了一頂新網新帽,做了雙新靴襪。又替小玉張了一頂{髟狄}髻,與了他幾件金銀首飾,四根金頭銀腳簪,環墜戒指之類,兩套段絹顏色衣服,擇日完房,就配與玳安兒做了媳婦。白日裡還進來,在房中答應月娘,只晚夕臨關儀門時,便出去和玳安歇去。這丫頭揀好東好西,甚麼不拏出來和玳安吃。這月娘當看見,只推不看見。常言道:「溺愛者不明,貪得者無厭。羊酒不均,駟馬奔鎮;處家不正,奴婢抱怨。」卻說平安兒見月娘把小玉配與玳安,做了媳婦兒。與了他一間房住,衣服穿戴,勝似別人。他比玳安倒大兩歲,今年二十二歲,倒不與他妻室,一間房住。一日,在假當舖,看見傅夥計當了人家一副金頭面,一柄鍍金的鈎子,當了三十兩銀子。那家只把銀子使了一箇月,加了利錢,就來贖討。傅夥計同玳安尋出來,放在舖子大櫥櫃內的。不提防,這平安兒見財起心,就連匣兒偷了。走去南瓦子裡開坊子的武長腳家,有兩個私窠子,一箇叫薛存兒,一箇叫伴兒,在那裡歇了兩夜。王八見他使錢兒猛大,匣子蹙著金頭面,撅著銀挺子打酒,與鴇兒買東西。戳於土番,就把截在屋裡,打了兩箇耳刮子,就拏了。也是合當有事,不想吳典恩新陞巡檢,騎著馬,頭裡打著一對板子,從街上過來。看見問:「拴的甚麼人?」土番跪下稟說:「如此這般,拐帶出來瓦子裡宿娼,拏金銀頭面行使。小的可疑,拿了。」吳典恩分付:「與我帶來審問。」一面拿到巡檢廳兒內。吳典恩坐下,兩邊弓皂排列。土番拴平安兒到根前,認的是吳典恩,當初是他家夥計:「已定見了我就放的。」開口就說:「小的是西門慶家平安兒。」吳典恩道:「你既是他家人,拿這金東西,在這坊子裡做甚麼?」平安道:「小的大娘借與親戚家頭面戴,使小的取去。來晚了,城門閉了,小的投在坊子權借宿一夜。不料被土番拿了。」吳典恩罵道:「你這奴才胡說!你家只是這般頭面多,金銀廣,教你這奴才把頭面拿出來老婆家歇宿行使!想必是你偷盜出來頭面,趁早說來,免我動刑!」平安道:「委的親戚家借去頭面,家中大娘使我討去來,並不敢說謊。」吳典恩大怒,罵道:「此奴才真賊!不打如何肯認?」喝令左右:「與我拿夾棍夾這奴才!」一面套上夾棍起來,夾的小廝猶如殺豬叫,叫道:「爺,休夾小的,放小的實說了罷!」吳典恩道:「你只實說,我就不夾你。」平安兒道:「小的偷的假當舖當的人家一副金頭面,一柄鍍金鈎子。」吳典恩問道:「你因甚麼偷出來?」平安道:「小的今年二十二歲,大娘許了替小的娶媳婦兒,不替小的娶。家中使的玳安兒小廝,纔二十歲,倒把房裡丫頭配與他完了房。小的因此不憤,纔偷出假當舖這頭面走了!」吳典恩道:「想必是這玳安兒廝,與吳氏有奸,纔先把丫頭與他配了妻室。你只實說,沒你的事,我便饒了你。」平安兒道:「小的不知道。」吳典恩道:「你不實說,與我拶起來。」左右套上拶子。慌的平安兒沒口子說道:「爺休拶小的,等小的說就是了。」吳典恩道:「可又來!你只說了,須沒你的事!」一面放了拶子。那平安說:「委的俺大娘與玳安兒有奸,先要了小玉丫頭。俺大娘看見了,就沒言語,倒與了他許多衣服首飾東西,配與他完房。」這吳典恩一面令吏典上來抄了他口詞,取了供狀,把平安監在巡檢司,等著出牌提吳氏、玳安、小玉來審問這件事。那日卻說解當舖櫥櫃裡不見了頭面,把傅夥計諕慌了。問玳安,玳安說:「我在生藥舖子裡看,你在這邊吃飯,我不知道。」傅夥計道:「我把頭面匣子放在櫥裡,如何不見了?」一地裡尋平安兒尋不著,急的傅夥計插香賭誓。那家子討頭面,傅夥計只推還沒尋出來哩。那人走了幾遍,見沒有頭面,只顧在門前嚷道,說:「我當了兩箇月,本利不少你的,你如何不與我?頭面、鈎子,值七八十兩銀子!」傅夥計見平安兒一夜沒來家,就知是他偷出去了。四下使人找尋不著。那討頭面主兒,又在門首嚷亂。對月娘說,賠他五十兩銀子,那人還不肯,說:「我頭面值六十兩。鈎子連寶石珠子鑲嵌,共值十兩。該賠七十兩銀子。」傅夥計又添了他十兩,還不肯,定要與傅夥計合口。正鬧時,有人來報說:「你家平安兒偷了頭面,在南瓦子養老婆,被吳巡檢拏在監裡。還不教人快認贓去?」這吳月娘聽見吳典恩做巡檢,是咱家舊夥計,一面請吳大舅來商議。連忙寫了領狀,第二日教傅夥計領贓去:「有了原物在,省得兩家賴。教人家人在門前放屁!」傅夥計拿狀子到巡檢司,實承望吳典恩看舊時分上,領得頭面出來。不想反被吳典恩老狗老奴才儘力罵了一頓,叫皂隸拉倒要打。褪去衣裳,把屁股脫了半日,饒放起來。說道:「你家小廝在這裡供出吳氏與玳安許多奸情來。我這裡申過府縣,還要行牌提取吳氏來對證。你這老狗骨頭,還敢來領贓!」倒吃他千奴才萬老狗,罵將出來,諕的往家中走不迭。來家不敢隱諱,如此這般,對月娘說了。月娘不聽便罷,聽了,正是:
「分開八塊頂梁骨, 傾下半桶冰雪來。」
慌的手腳麻木!又見那個討頭面人在門前大嚷大鬧,說道:「你家不見了我頭面,又不與我原物,又不賠我銀子,只哄著我兩頭回來走!今日哄我去領贓,明日等領頭面。端的領的在那裡?這等不合理!」那傅夥計陪下,拖將好言央及安撫他:「略從容兩日,就有頭面出來了。若無原物,加倍賠你!」那人說:「等我回聲當家的去。」說畢去了。這吳月娘憂上加憂,眉頭不展,使小廝請吳大舅來商議,教他尋人情對吳典恩說,掩下這樁事罷。吳大舅說:「只怕他不受人情,要些賄賂打點他。」月娘道:「他當初這官,還是咱家照顧他的。還借咱家一百兩銀子,文書俺爹也沒收他的。今日反恩將仇報起來!」吳大舅說:「姐姐說不的那話了!從來忘恩背義,纔一箇兒也怎的?」吳月娘道:「累及哥哥,上緊尋箇路兒。寧可送他幾十兩銀子罷,領出頭面來,還了人家,省得合費舌!」打發吳大舅吃了飯去了。月娘送哥哥到大門首。也是合當事情湊巧,只見薛嫂兒提著花箱兒,領著一箇小丫鬟過來。月娘叫住便問:「老薛,你往那裡去?怎的一向不來俺這裡走走?」薛嫂道:「你老人家倒且說的好,這兩日好不忙哩!偏有許多頭緒兒!咱家小奶奶那裡使牢子、大官兒,叫了好幾遍,還不得空兒去哩!」月娘道:「你看媽子撒風!你又做起俺小奶奶來了!」薛嫂道:「如今不做小奶奶,倒做了大奶奶了!」月娘道:「他怎的做大奶奶?」薛嫂道:「你老人家還不知道,他好小造化兒!自從生了哥兒,大奶奶死了,守備老爺就把他扶了正房,做了封贈娘子!正景二奶奶孫氏,不如他。手下買了兩箇奶子,四箇丫頭扶侍。又是兩箇房裡得寵學唱的姐兒,都是老爺收用過的。要打時就打他倘棍兒!老爺敢做的主兒?自恁還恐怕氣了他!那日不知因甚麼,把雪娥娘子打了一頓,把頭髮都撏了。半夜叫我去領出來,賣了八兩銀子。如今孫二娘房裡,使著箇荷花丫鬟。他手裡倒使著四五箇,又是兩箇奶子,還言人少!二娘又不敢言語,成日奶奶長奶奶短,只哄著他。前日對我說:『老薛,你替我尋箇小丫頭來我使。』嫌那小丫頭不會做生活,不會上灶。他屋裡事情冗雜。今日我還睡哩,大清早辰,又早使牢子叫了我兩遍,教我快往宅裡去。問我要兩副大翠重雲子鈿兒,又要一付九鳳鈿銀根兒,一箇鳳口裡啣一串珠兒,下邊墜著青紅寶石金牌兒。先與了我五兩銀子。銀子不知使的那裡去了,還沒送與他生活去哩!這一見了我,還不知怎生罵我哩!我如今就送這丫頭去。」月娘道:「你到後邊,等我瞧瞧怎樣翠鈿兒?」一面讓薛嫂到後邊明間內坐下。薛嫂打開花箱,取出與吳月娘看。果然做的好樣範!約四指寬,通掩過{髟狄}髻來,金翠掩映,翡翠重疊,背面貼金。那九級鈿,每箇鳳口內啣著一掛寶珠牌兒,十分奇巧。薛嫂道:「自這付鈿兒做著本錢三兩五錢根子。那付重雲子的,只一兩五錢銀子,還沒尋他的錢。」正說著,只見玳安兒走來,對月娘說:「討頭面的又來這邊嚷哩。等不的領贓:『領到幾時?』若明日沒頭面,要和傅二叔打了,到箇去處理會哩!傅二叔心裡不好,往家去了。那人嚷了回去了。」薛嫂問:「是甚麼勾當?」月娘便長吁了一口氣,如此這般告訴薛嫂說:「平安兒奴才偷去印子舖人家當的一付金頭面,一箇鍍金的鈎子,走在城外坊子裡養老婆。被吳巡檢拏住,監在監裡。人家來討頭面,沒有,在門前嚷鬧。吳巡檢又勒掯刁難,不容俺家領贓。打夥計,將來要錢。白尋不出箇頭腦來!如何是好?死了漢子,敗落一齊來,就這等被人欺負!好苦也!」說著,那眼中淚紛紛落將下來。薛嫂道:「好奶奶,放著路兒不會尋!咱家小奶奶,你這裡寫箇帖兒,等我對他說聲,教老爺差人分付巡檢司;莫說一副頭面,就十副頭面,也討去了!」月娘道:「周守備他是武職官,他管的著那巡檢司?」薛嫂道:「奶奶你還不知道。如今周爺,朝廷新與他的勑書,好不管的事情寬廣!地方河道,軍馬錢糧,都在他裡打卯遞手本。又河東水西,捉拏強盜賊情,正在他手裡。」月娘聽了,便道:「既然管著,老薛就累你多上覆龐大姐聲。一客不煩二主,教他在周爺面前,美言一句兒,問巡檢司討出頭面來,我破五兩銀子謝你。」薛嫂道:「好奶奶,錢恁中使!我見你老人家剛纔慘惶,我倒下意不去。你教人寫了帖兒,不吃茶罷。等我到府裡和小奶奶說成了,隨你老人家。不成,我還來回你老人家話。」這吳月娘一面叫小玉擺茶與薛嫂吃。薛嫂兒道:「這咱晚了,不吃罷。你只教大官兒寫了帖兒,我拏了去罷。你不知我一身的事在我身上哩!」月娘道:「我曉的你也出來這半日了,吃了點心兒去。」小玉即便放卓兒,擺上茶食來。月娘陪他吃茶。薛嫂兒遞與丫頭兩箇點心吃。月娘問:「丫頭幾歲了?薛嫂道:「今年十二歲了。」不一時,玳安兒前邊寫了說帖兒。薛嫂兒吃了茶,放在袖內,作辭月娘,提著花箱出門,轉灣抹角,逕到守備府中。春梅還在緩床炕上睡,還沒起來哩。只見大丫鬟月桂進來說:「老薛來了。」春梅便叫小丫頭翠花,把裡面窗撩開了。日色照的紗窗,十分明亮。薛嫂進去說道:「奶奶這裡還未起來?」放下花箱,便磕下頭去。春梅道:「不當家化化的,磕甚麼頭!」說道:「我心裡不自在,今日起來的遲些。」問道:「你做的我翠雲子,和九鳳鈿兒,拏了來不曾?」薛嫂道:「奶奶這兩副鈿兒,好不費手!昨日晚夕,我纔打翠花舖子裡討將來。今日要送來,不想奶奶又使了牢子去。」一面取出來,與春梅過目。春梅還嫌翠雲子做的不十分現撇,還安放在紙匣兒內,交與月桂收了,看茶與薛嫂兒吃。薛嫂便叫小丫鬟進來,與奶奶磕頭。春梅問:「是那裡的?」薛嫂兒道:「二奶奶和我說了好幾遍,說荷花只做的飯,教我替他尋箇小孩子,學做些針指。我替他領了這箇孩子來了。到是鄉裡人家女孩兒,今年纔十二歲,正是養材兒。只好狗漱着學做生活。」春梅道:「你亦發替他尋箇城裡孩子,還伶便些。這鄉裡孩子,曉的甚麼?也是前日一箇張媽子,領了兩箇鄉裡丫頭子來。一箇十一歲,那一箇十二歲了。一箇叫生金,一個叫活寶。兩箇且是不善,都要五兩銀子,孃老子就在外頭等著要銀子。我說且留他住一日兒,試試手兒,會答應不會,教他明日來領銀子罷。死活留下他一夜。丫頭們不知好歹,與了他些肉湯子泡飯吃了。到第二日天明,只見丫頭們嚷亂起來。我便罵賊奴才,亂的是甚麼?原來那生金,撒了被窩尿;那活寶溺的褲子提溜不動!把我又是那笑,又是那砢硶。等的張媽子來,還教他領的去了。」因問:「這丫頭要多少銀子?」薛嫂兒道:「要不多。只四兩銀子,他老子要投軍使。」春梅教海棠:「你領到二娘房裡去,明日兌銀子與他罷。」又叫月桂:「拏大壺內有金華酒[7],篩來與薛嫂兒吃盪寒。再有甚點心,拏上一盒子與他吃。」又說:「大清早辰,拏寡酒灌他。」薛嫂道:「桂姐,且不要篩上來,等我和奶奶說了話著。剛纔在那裡,也吃了些甚麼來了。」春梅道:「你對我說,在誰家吃甚來?」薛嫂道:「剛纔大娘那頭,留我吃了些甚麼來了。如此這般,望著我好不哭哩!說平安兒小廝,偷了印子鋪內人家當的金頭面,還有一把鍍金的鈎子,在外面養老婆。吃番子拏在巡檢司拶打。這裡人家要頭面嚷亂,使傅夥計領贓。那吳巡檢舊日是咱那裡夥計,有爹在日,照顧他的官。今日一旦反面無恩,夾打小廝攀扯人。又不容這裡領贓,要錢纔准,把夥計打罵將來,諕的夥計不好了,躲的往家去了。央我來,多多上覆你老人,不知咱家老爺管的著這巡檢司。可憐見舉眼兒無親的,教你替他對老爺說聲,領出頭面來,交付與人家去了,大娘親來拜謝你老人家。」春梅問道:「有箇帖兒沒有?不打緊,有你爺出巡去了,怕不的今晚來家,等我對你爺說。」薛嫂兒道:「他有說帖兒有此。」向袖中取出。這春梅看了,順手就放在窗戶檯上。不一時,托盤內拿上四樣嗄飯菜蔬。月桂拏大銀鍾,滿滿斟了一鍾,流沿兒遞與薛嫂道:「我的奶奶,我原捱內了這大行貨子!」春梅笑道:「比你家老頭子那大貨差些兒。那箇你倒捱了,這箇你倒捱不的?好歹與我捱了。要不吃,月桂你與我捏著鼻子灌他。」薛嫂道:「你且拏了點心,與我打了底兒著。」春梅道:「這老媽子單管說謊!你纔說在那裡吃了來,這回又說沒打底兒?」薛嫂道:「吃了他兩箇茶食,這咱還有哩?」月桂道:「薛媽媽,你且吃了這大鍾酒,我拏點心與你吃。俺奶奶又怪我沒用,要打我哩!」這薛嫂沒奈何,只得吃了。被他灌了一鍾,覺心頭小鹿兒劈劈跳起來。那春梅努努箇嘴兒,又叫海棠斟滿一鍾教他吃。薛嫂推過一邊,說:「我的好孃人家,我卻一點兒也吃不的了!」海棠道:「你老人家捱了月桂姐一下子,不捱我一下子,奶奶要打我!」那薛嫂兒慌的直撅兒跪在地下。春梅道:「也罷,你拏過那餅與他吃了,教他好吃酒。」月桂道:「薛媽媽,誰似我恁疼你?留下恁好玫瑰果餡餅兒[8]與你吃!」就拿過一大盤子頂皮酥玫瑰餅兒來。那薛嫂兒只吃了一箇,別的春梅都教他袖在袖子裡:「到家稍與你家老王八吃!」薛嫂兒吃酒,蓋著臉兒,把一盤子火薰肉,醃臘鵝[9],都用草紙包,布子裹,塞在袖內。海棠使氣白賴,又灌了半鍾酒。見他嘔吐上來,纔收過家伙去,不要他吃了。春梅分付:「明日來討話說,兌丫頭銀子與你。」又使海棠問孫二娘去。回來說:「丫頭留下罷,教大娘娘與他銀子。」臨出門拜辭,春梅分付:「媽媽,休推聾裝啞。那翠雲子做的不好,明日另帶兩副好的我瞧。」薛嫂道:「我知道。奶奶叫箇大姐送我送,看狗咬了我腿。」春梅笑道:「俺家狗都有眼,只咬到骨禿根前就住了。」一面使蘭花送出角門來。話休饒舌。周守備至日落時分,牌兒馬藍旗作隊,叉槊後隨,出巡來家。進入後廳,左右丫鬟接了冠服,進房見了春梅小衙內,心中歡喜,坐下。月桂、海棠拿茶吃了。將出巡回之事,告訴一遍。不一時,放卓兒擺飯。飯罷,掌上燭,安排盃酌飲酒。因問:「前邊沒甚事?」一面取過薛嫂拿的帖兒來與守備看,說:「吳月娘那邊如此這般,小廝平安兒偷了頭面,被吳巡檢拏住監禁,不容領贓,只拷打小廝,攀扯誣賴吳氏奸情,索要銀兩,呈詳府縣等事。」守備看了說:「此事正是我衙門裡事,如何呈詳府縣?吳巡檢那廝這等可惡!我明出牌,連他都提來發落!」又說:「我聞得這吳巡檢是他門下夥計,只因往東京與蔡太師進禮,帶挈他做了這箇官。如何倒要誣害他家?」春梅道:「見是這等說。你替他明日處處罷。」一宿晚景題過。次日旋教吳月娘家補了一紙狀,當廳出了箇大花欄批文,用一箇封套裝了。上面批:「山東守禦府為失盜事,仰巡檢司官,連人解繳。右差虞侯張勝、李安准此。」當下二人領出公文來,先到吳月娘家。月娘管待了酒飯,每人與了一兩銀子鞋腳錢。傅夥計家中睡倒了。吳二舅跟隨到巡檢司。吳巡檢見平安監了兩日,不見西門慶家中人來打點。正教吏典做文書,申呈府縣。只見守禦府中兩箇公人到了,拏出批文來與他。見封套上朱紅筆標著:「仰巡檢司官連人解繳。」拆開見裡面吳氏狀子,諕慌了。反賠下,拖與李安、張勝每人二兩銀子。隨即做文書,解人上去。到于守備府前,伺候半日。待約守備升廳,兩邊軍牢排下,然後帶進人去。這吳巡檢把文書呈遞上去。守備看了一遍,說:「此正是我這衙內裡事,如何不申解前來我這裡發送?只顧延捱監滯,顯有情弊!」那吳巡檢稟道:「小官纔待做文書申呈老爺案下,不料老爺鈞批到了。」守備唱道:「你這狗官可惡!多大官職,這等欺玩法度,抗違上司!我欽奉朝廷勅命,保障地方,巡捕盜賊,提督軍門,兼管河道,職掌開載已明。你如何拏了起件,不行申解?妄用刑杖拷打犯人,誣攀無辜,顯有情弊!」那吳巡檢聽了,摘去冠帽在階前只顧磕頭。守備道:「本當參治你這狗官,且饒你這遭。下次再若有犯,定行參究!」一面把平安提到廳上說道:「你這奴才,偷盜了財物,還肆言謗主人家!都是你恁如此,也不敢使奴才了!」喝令左右:「與我打三十大棍,放;將贓物封貯,教本家人來領去。」一面喚進吳二舅來,遞了領狀,守備這裡還差張勝拏帖兒同送到西門慶家,見了分上。吳月娘打發張勝酒飯,又與了一兩銀子。走來府裡,回了守備、春梅話。那吳巡檢乾拏了平安兒一場,倒折了好幾兩銀子。月娘還了那人家頭面、鈎子兒。是他原物,一聲兒沒言語去了。傅夥計到家,傷寒病睡倒了。只七日光景,調治不好,嗚呼哀哉死了!月娘見這等合氣,把印子舖只是收本錢贖討,再不假當出銀子去了。止是教吳二舅同玳安在門首生藥舖子,日逐轉得來家中盤纏。此事表過不題。一日,吳月娘叫將薛嫂兒來,與了三兩銀子。薛嫂道:「不要罷,傳的府裡小奶奶怪我。」月娘道:「天不使空人,多有累你!我見他不題出來就是了。」于是買了四盤下飯,宰了一口鮮豬,一罈南酒[10],一疋紵絲尺頭,薛嫂押著,來守備府中致謝春梅。玳安穿著青絹褶兒,用描金匣兒盛著禮帖兒,逕到裡邊見春梅。薛嫂領著到後堂,春梅出來,戴了金梁冠兒,金釵梳,鳳鈿,上穿繡襖,下著錦裙,左右丫鬟養娘侍奉。玳安兒扒倒地下磕頭。春梅分付放卓兒擺茶食,與玳安吃。說道:「沒上事,你奶奶免了罷。如何又費心送這許多禮來?你周爺已定不肯受。」玳安道:「家奶奶說,前日平安兒這場事,多有累周爺、周奶奶費心。沒甚麼,些小微禮兒,與爺、奶奶賞人便了。」春梅道:「如何好受的?」薛嫂道:「你老人家若不受,惹那頭又怪我!」春梅一面又請進守備來計較了,止受了豬酒下飯,把尺頭回將來了。與了玳安一方手帕,三錢銀子。抬盒人二錢。春梅因問:「你奶奶、哥兒好麼?」玳安說:「哥兒好不耍子兒哩!」又問玳安兒:「你幾時籠起頭去包了網巾?幾時和小玉完房來?」玳安道:「是八月內來。」春梅道:「到家多頂上你奶奶,多謝了重禮!待要請你奶奶來坐坐,你周爺早晚又出巡去。我到過年正月裡哥兒生日,我往家裡走走。」玳安道:「你老人家若去,小的到家就對俺奶奶說,到那日來接奶奶。」說畢,打發玳安出門。薛嫂便向玳安兒說:「大官兒,你先去罷,奶奶還要與我說話哩!」那玳安兒押盒擔來家,見了月娘說:「如此這般,守備只受了豬酒下飯,把尺頭回將來了。春梅姐讓到後邊,管待茶食吃。問了回哥兒好,家中長短,與了我一方手帕,三錢銀子。抬盒人二錢銀子。多頂上奶奶,多謝重禮!都不受來,被薛嫂兒和我再三說了,纔受了下飯豬酒,抬回尺頭。要不是,請奶奶過去坐坐。一兩日周爺出巡去。他只到過年正月孝哥生日,來家裡走走。」告說:「他住著五間正房,穿著錦裙繡襖,戴著金梁冠兒,出落的越發胖大了!手下好少丫頭、奶子侍奉!」月娘問:「他其實說明年往咱家來?」玳安兒道:「委的對我說來。」月娘道:「到那日咱這邊使人接他去。」因問:「薛嫂怎的還不來?」玳安道:「我出門,他還坐著說話,教我先來了。」自此兩家交往不絕。正是:
「世情看冷暖, 人面逐高低!」
有詩為證:
「得失榮枯命裡該, 皆因年月日時栽;
胸中有志應須至, 囊裡無財莫論才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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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一種含在口內的香料茶葉製品,可以解口內惡臭,類似口香糖
[2] 山東出產的酒,或謙稱自己送的酒不好
[3]一副豚蹄前後四隻
[4]即是烤鴨
[5]宮廷內府所造之酒,又稱做御酒
[6]花椒之類的香料
[7]浙江金華出產的名酒,由穀類製造,色黃而味醇
[8]果餡是指百果甜餡,或指以乾果品製成的甜餡
[9]把鵝用鹽醃透,晾乾。可長久收藏,要吃的時候再蒸熟食用
[10]凡是長江以南各地所產的酒都稱為南酒。主要是北方人的稱呼方式